手术室的无影灯,冰冷地悬在头顶,像一只巨大的、没有感情的复眼。
庄严的手指稳如磐石,握着手术刀,在患者腹腔的微观世界里精细地游走。这是一台复杂的胰十二指肠切除术,患者的生命就悬在他指尖的方寸之间。监护仪发出规律而令人安心的“嘀嗒”声,构成一首生命的协奏曲。
然而,这首协奏曲的旋律,却与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他的大脑被分割成了两个独立的区域。一个区域,是绝对专注的外科医生。另一个区域,则是一片正在被舆论海啸席卷的废墟——就在他站上手术台前,瞥见的手机推送新闻头条,猩红而刺目:
【基因隐私还是公共安全?天成医院数据泄露引发全民大辩论!】
【是医学进步还是伦理灾难?起底‘基因特权’下的黑幕!】
【你的基因还属于你吗?专家激辩全民基因采集立法必要性!】
赵永昌推动的“全民基因采集”立法动议,借着这次史无前例的数据泄露风暴,如同被浇上了汽油的野火,瞬间烧遍了整个舆论场。数据泄露本是灾难,却被他旗下的媒体巧妙地引导、扭曲,将公众的恐慌和愤怒,从对“信息安全”的担忧,转向了对“基因特权”和“医疗黑幕”的声讨,并顺势将强制性的全民基因库包装成保障“公共安全”的唯一解决方案。
“庄主任,血压稳定。”助手的声音将他从思绪的边缘拉回。
“嗯,注意引流量。”庄严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目光重新聚焦在术野上。他必须将所有的疑虑、愤怒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都压制在这身无菌手术服之下。这里是圣殿,是他唯一还能绝对掌控的领域。至少,在物理层面是如此。
手术在绝对的精钻中平稳进行。每一个结扎,每一次切割,都精准无误。仿佛外界的喧嚣与这里的绝对寂静,分属于两个平行的世界。
两个小时后,手术成功结束。庄严脱下手术服,一种精神上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远比身体的劳累更甚。
他走向医生办公室,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的、不同以往的嘈杂声。不是关于病情的讨论,而是激烈的争辩。
“……我觉得赵永昌说的未必全错!如果早点有全民基因库,很多遗传病不就能提前预防了吗?像苏医生女儿那样的悲剧……”一个年轻住院医的声音带着几分天真和急切。
“预防?你怎么预防?知道了就能治好吗?而且代价是什么?所有人的基因数据被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次是泄露,下次呢?用来定价保险?用来决定你的工作机会?甚至……”这是一个更年长、声音沙哑的护士,语气激动。
“可是现在数据已经泄露了!我们的隐私早就没了!不如索性规范化、透明化,至少能在医学上造福更多人……”年轻住院医反驳。
“规范化?你看看提出这议案的是谁?赵永昌!他的公司是最大的受益者!这叫借机敛财,叫趁火打劫!”
“但那篇《医学伦理》上的评论文章也说了,在重大公共卫生问题面前,个人隐私需要做出一定让步……”
……
庄严推门进去,里面的争论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向他,目光复杂——有期待,有同情,有疑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瞬间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的技术权威,而是被卷入了这场“全民辩论”风暴中心的一个符号。
他没有参与讨论,只是沉默地走到自己的电脑前。屏幕下方,新闻推送的弹窗依旧不停闪烁。
【知名生物伦理学家痛斥全民基因采集是‘数字种姓制度’的开端!】
【街头采访:七成民众支持建立基因库,但超八成担忧数据安全。】
【‘我们不是小白鼠!’——抗议者在天成医院外集会,与支持者发生口角。】
他点开一个视频链接,画面晃动,背景正是医院门口。一方举着“基因无罪,科技向善”、“要知情,不要神秘”的牌子,大多是患者家属模样的人,神情恳切而激动;另一方则高喊“我的基因我做主”、“拒绝生物监控”,情绪更为愤怒。双方隔着警察组成的隔离带互相叫嚷,声音被麦克风放大,混合成一片充满敌意和误解的噪音。
这哪里是辩论?这分明是战场。而战场之下,是普通人最原始的恐惧和对健康的渴望,被别有用心地利用和挑拨。
加密通讯器震动,是苏茗的信息,带着疲惫和愤怒:
【庄,看到新闻了吗?他们把我女儿的症状照片打码后放在头版,称之为‘基因沉默的代价’,用来论证全民筛查的必要性!他们在消费我的痛苦!】
紧接着是彭洁的信息,更为冷静,但也更显严峻:
【舆论被精心引导。赵永昌的资本和丁守诚旧部学术权威正在合流,试图利用公众情绪,为立法铺路。我们掌握的关于数据篡改、实验违规的证据,在‘公共安全’这个大帽子面前,声音被压得很低。真正的风暴,不在网络,而在人心。】
人心的风暴……庄严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他想起那个坠楼少年诡异的基因匹配,想起林晓月胎儿不稳定的基因标记,想起苏茗女儿与少年之间神秘的镜像对称,想起那株在废墟中悄然生长的、散发着微光的树苗……所有这些超越当前认知的、复杂而危险的真相,在简化了的、非黑即白的“公共辩论”中,被扭曲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
他们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巨兽搏斗。这巨兽由资本、权力、公众的恐惧和希望混合而成,盘踞在舆论的泥沼之中。手术刀可以切除肿瘤,却无法切除根植于社会意识深处的偏见和恐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抗议和支持的人群依旧聚集,小小的,像两群忙碌的蚂蚁。远处,城市的巨大电子屏幕上,正滚动播放着支持建立全民基因库的“专家访谈”和“民意调查数据”。
一场关于生命编码的战争,已经从实验室、从医院密室,转移到了每一个人的屏幕和街头。
这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他习惯于在明确的数据和清晰的病灶面前做出决断。但此刻,他面对的是一片混沌的、被精心操纵的“民意”,以及隐藏在民意背后,那些冰冷的、试图重新定义人类未来的算计。
办公室的角落里,那盆苏茗送来净化空气的绿萝,在窗外霓虹和室内屏幕光线的交织映照下,叶片边缘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荧光,仿佛在无声地观察着这场人类关于自身编码的、喧嚣而迷茫的辩论。
这场风暴,不再局限于数据,它已席卷全民,无人能够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