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室在地下二层。
常年不散的消毒水气味在这里发酵成一种更复杂的味道,混合着纸张霉变、灰尘以及某种类似铁锈的陈旧气息。灯光是惨白的,一排排密集的高大档案架像沉默的灰色巨人,投下浓重、界限分明的阴影,将空间切割成碎片。空气凝滞,冷意透过鞋底往上爬。
庄严脱下白大褂搭在臂弯,只穿着深色衬衫,更易于融入这片昏昧。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彭洁护士长走在前面,她的步伐同样谨慎,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猫在熟悉的领地里巡逻。
时间已近午夜,住院部大楼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在上方。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以及无数被封存在纸袋和硬盘里、属于过去的人生的秘密。
“马国权的档案,按年份应该在d区第七列,妇产科及新生儿记录部分。”彭洁低声说,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庄严点头,目光扫过一排排编码标签。年份、科室、编号……秩序井然,像墓园的墓碑。但他知道,有些墓碑下面,埋藏的东西和铭文记载的并不一致。
第七列档案架前,彭洁踮脚,手指精准地划过一排牛皮纸档案袋的边缘,很快停在一个标记为“妇-新生-1998”的区域。她熟练地抽出其中一个厚厚的册子——那是当年的新生儿出生登记总录。
“直接查存根联和备案的原始出生证明附件,”庄严的声音低沉,“李卫国日记里提到的时间点,马国权的母亲分娩期就在那几个月。”
彭洁快速翻动泛黄脆弱的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她的指尖停在一页。“找到了。马国权,母亲……刘淑珍?”她微微蹙眉,迅速抬头看了庄严一眼,“李工日记里提到的那个女人,叫王亚男。”
“登记的名字不一定是他生母。”庄严凑近些,就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那潦草的字迹,“出生日期,1998年11月7日。等等……”他瞳孔微缩,“李卫国记录的马国权被丁守诚接走抚养,是在1999年1月。如果按这个出生日期,当时孩子已经两个多月大。但日记里的口吻,更像是指向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疑点像墨汁滴入清水,开始扩散。
“查底档。”庄严命令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紧绷,“找当年的分娩记录、产科病历存根,核对这个‘马国权’的母亲刘淑珍的详细情况。”
彭洁放下登记册,转而走向旁边标记着“产科病历-1998”的架子。查找需要时间,档案编码方式经历过变更,有些杂乱。庄严没有催促,他靠在冰冷的金属架上,耳中是彭洁翻找的细微声响和自己放轻的呼吸。阴影落在他半边脸上,显得轮廓格外深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庄主任,”彭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惑,“没有找到刘淑珍在1998年11月前后的分娩记录。”
“确定?”
“按姓名和日期索引都查了,没有。就好像……这个刘淑珍,只是在出生登记册上留下了一个名字,却没有留下她如何生下这个孩子的任何医学证明。”
庄严直起身。空气似乎更冷了。
伪造。这个词无声地出现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一个凭空出现的母亲,一个时间对不上的出生日期。
“不止马国权,”庄严缓缓开口,李卫国日记的加密内容在他脑中回响,“丁守诚……他的出生,恐怕也有问题。日记里隐晦地提到,丁老的出生记录,可能关联到更早的年代,牵扯到当时一位极有权势的人物,为了掩盖某些……非婚生或来历不明的子嗣。”
三代人。产科档案。
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串联起跨越数十年的隐秘。
“丁老的档案……”彭洁吸了口凉气,“那得追溯到近半个世纪前了。部分早期档案可能已经移交市档案馆,或者……就在这仓库的更深处,那些待销毁的区域。”
“找。”庄严只有一个字。
他们转向更陈旧的档案区。这里的灰尘更厚,灯光更加昏暗,有些架子上蒙着防尘布,空气里的霉味几乎令人窒息。寻找丁守诚的出生记录如同大海捞针,早期的档案管理更为粗疏。
就在庄严几乎要放弃,准备另寻他法时,彭洁在一个角落的木质档案柜最底层,发现了一批用油纸包裹、以旧式编号整理的早期文件。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包,灰尘簌簌落下。里面是更黄更脆的纸张,字迹是褪色的蓝黑墨水。
“找到了……丁守诚,出生记录……”彭洁的声音带着发现宝藏的激动,但随即变成了更大的惊愕,“出生日期,登记的是1952年6月。但是……庄主任,你看这里!”
庄严立刻蹲下身,顺着她颤抖的手指看去。
在丁守诚的原始出生登记表上,“母亲”一栏的名字,被一种类似化学试剂的方法刻意漂白过,字迹几乎不可辨认,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在旁边,用于备注和后续核查的空白处,有人用不同的笔迹,写下了一个名字和一个惊人的信息。
那个名字是——周雪晴。
旁边的小字标注:「此名曾用名:周马氏。系马世龙将军非婚伴侣。该子实为将军血脉,为避时局,寄养于丁姓医官名下,原始记录封存。」
马世龙!那个在建国初期功勋卓着、却又在特殊年代饱受争议的将领!丁守诚,竟然是这位将军的私生子?
这个发现带来的冲击力,让久经风浪的庄严也怔了片刻。丁家所谓的医学世家光环下,竟然掩盖着如此显赫却又不得不隐藏的血缘。
“周马氏……马国权……”彭洁喃喃自语,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着难以置信的光,“庄主任,您说马国权名字里的这个‘马’字,会不会不是随母姓刘,而是……”
而是随了那位真正的祖父,马世龙!
如果丁守诚是马世龙寄养在外的儿子,那么马国权,很可能就是丁守诚的私生子,为了延续真正祖父的姓氏,而被故意冠以“马”姓!所谓的“母亲”刘淑珍,根本就是一个烟雾弹!
这个推断让整个档案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三代人的血缘迷局,竟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撕开了一角。从权势滔天的将军,到德高望重的医学教授,再到身份暧昧、安插在信息科的亲信……权力的阴影与血缘的纠葛,编织成一张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巨网。
“拍照。”庄严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把所有相关页面,丁守诚的,马国权的,全部拍下来。注意角度,避开敏感信息,只拍能证明疑点的部分。”
彭洁立刻拿出手机,调整角度,借助书架阴影遮掩,快速而精准地拍摄着这些致命的证据。闪光灯关闭,只有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亮她专注而紧张的脸。
就在她拍摄马国权那份伪造的出生登记册时,动作突然顿住。她的指尖在登记册边缘的装订线附近摩挲了一下。
“庄主任,你看这里。”她将册子侧过来。
在登记册内侧靠近装订线的、不易察觉的缝隙里,残留着几丝非常细小的、深蓝色的棉线纤维,以及一点点几乎难以辨认的暗红色痕迹,像是某种印泥或涂料。
“这不像医院档案室该有的东西。”彭洁低语。
庄严眼神一凛。他想起李卫国日记的加密段落里,除了文字,还有一个手绘的、极其简略的符号——一个不规则的暗红色圆点,旁边标注着“契”。
“继续拍。”他压下心头的震动,“这些纤维和痕迹,也拍特写。”
难道李卫国在暗示,某些重要的“契约”或证据,曾被偷偷夹带在这些官方档案之中?
彭洁依言行事。
完成拍摄,她将档案小心翼翼地恢复原状,尽量不留下任何翻动过的痕迹。两人迅速离开d区,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回到档案室入口附近,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稍稍减轻。但庄严的心跳并未平复。他知道,他们触碰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护士长,”他停下脚步,看向彭洁,目光深邃,“今晚看到的一切,包括丁老和马国权可能的真实关系,必须烂在肚子里。在拿到更确凿的证据、理清所有关联之前,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我明白,庄主任。”彭洁郑重地点头,脸上还残留着刚才发现的惊悸。
“另外,”庄严沉吟片刻,“想办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查一下医院近三十年……不,近四十年的档案管理制度,特别是关于出生证明修订、补录的流程和权限。看看有没有异常的操作记录,或者,哪些人拥有‘修正’历史的钥匙。”
伪造一份出生证明,尤其是在几十年前,需要打通哪些环节?这背后,又站着谁?
“好,我会留意。”彭洁记下。
庄严点头,正准备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远处档案架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黑暗。
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那片黑暗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一个融入了阴影的人形轮廓,因为长时间的静止后一个细微的调整,而被敏锐的视线捕捉到了痕迹。
那里有人!
一直在听着他们的动静?
庄严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目光如电般直射过去。
然而,那片阴影寂静无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神经过敏产生的错觉。惨白的灯光下,只有档案架投下的、永恒不变的黑色区域。
是谁?丁守诚的人?赵永昌的眼线?还是……那个神秘的“清洁工”?
庄严没有出声质问,也没有走过去查看。打草惊蛇毫无意义。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方向,仿佛要将那片黑暗看穿。然后,他转向彭洁,用不大但足够清晰的声音,若无其事地说:“辛苦了,护士长。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几台预约手术要准备。”
他刻意提到了“手术”,一个完全合乎他外科主任身份的词汇。
说完,他转身,迈着看似平稳的步伐,朝着档案室出口走去。
背后的阴影里,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似乎一直黏在他的背上,冰冷,探究,如附骨之疽。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荆棘之上。
出生疑云的背后,是更深的黑暗。而他们,已经踏入了这片泥沼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