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自动门在庄严身后合拢,发出近乎叹息的轻微气流声。隔绝了外界,却隔绝不了脑海里那些闪烁的、拒绝被理解的基因乱码。它们像一群幽绿的萤火虫,盘旋在意识的黑暗角落,每一次振翅都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少年患者术后生命体征趋于平稳,但那份诡异的基因报告,如同一个烙印,刻在了他的职业信仰上。
他需要独处。需要回到那个由无影灯、不锈钢器械和消毒水气味构筑的绝对理性的世界。深夜的医院走廊空旷无人,他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孤独。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他没有立刻开灯,任由窗外城市稀疏的光线将房间切割出模糊的轮廓。他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击着指缝,他一遍遍地搓洗,仿佛要洗去的不仅是手术台上的血污,还有那粘稠的、无形的疑虑。
就在他关上水龙头,直起身的瞬间——
视野边缘,书架与墙壁之间那道不起眼的阴影里,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红色光点,规律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熄灭。
庄严的动作凝固了。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了一下。那不是电器待机的指示灯,位置太隐蔽,光线太刻意。他维持着擦手的姿势,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办公室。一切如常。病历整齐,书籍有序,电脑屏幕漆黑。但某种冰冷的、被侵入的感觉,已经像蛇一样缠绕上他的脊椎。
他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刻意去寻找那个光点的来源。他只是慢慢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打开台灯,让温暖的光晕只笼罩桌面一隅。他拿起一份病历,佯装阅读,指尖却微微发凉。是谁?医院管理层?对血型匹配和手术意外不满的家属?还是……与那该死的基因乱码有关的人?
内鬼。这个词毫无征兆地跳进脑海,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直到凌晨的困意开始侵袭,他才关闭台灯,起身离开。走出办公室门的那一刻,他用眼角的余光再次瞥向那个角落。黑暗,纯粹的黑暗。
但这黑暗,此刻已充满了重量。
他没有回家,那个空荡荡的公寓并不能提供任何慰藉。他转向了医院那几乎被遗忘的角落——旧档案区。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氧化产生的微酸气味,混合着尘螨和岁月的味道。高大的档案柜像沉默的巨人,排列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要找的是二十多年前,丁志坚主导的那个备受争议的“普罗米修斯”基因增强项目的非核心档案。官方记录早已销毁或封存,但他记得,当年作为实习生的他,曾无意中看到过一些零散的、未被录入电子系统的纸质记录,被当作废弃资料堆放在这里。
手指拂过牛皮纸袋上积攒的厚厚灰尘,标签上的字迹大多已模糊。他凭着记忆和直觉翻找,呼吸因尘埃和紧张而略显急促。终于,在一个标注着“已故研究员李卫国-杂物”的、几乎要被压扁的纸箱底部,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异样的坚硬物体。
不是纸张的柔软,而是某种合成材料的冰冷和光滑。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抽出来。那是一个老式的、墨绿色的金属U盘,边缘已有几处磨损掉漆,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原色。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一枚来自时间彼端的、沉默的炸弹。
李卫国。那个才华横溢却性格孤僻,在“普罗米修斯”项目因重大安全事故被强制终止后不久,便在一次官方宣称的“实验室试剂管理不当引发的爆炸”中丧生的研究员。他的死,当年就被许多同行私下质疑过于“巧合”。
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庄严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着皮肤。他迅速合上纸箱,将其恢复原状,然后像幽灵一样离开了档案区,没有惊动任何值班人员。
他没有回办公室,那里不再安全。他驱车穿过沉睡的城市,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反锁房门,拉上窗帘,打开个人笔记本电脑。插入U盘的瞬间,系统发出轻微的识别音效。
盘里只有一个文件。一个加密的、命名为“Sirens Song.sec”的日记文档。
塞壬的歌声。诱惑水手走向毁灭的海妖之歌。
庄严深吸一口气,尝试了几个与李卫国可能相关的密码——他的生日、名字拼音、项目代号,全都失败。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他想起了李卫国生前唯一公开发表过的一篇引起轩然大波的论文,关于“垃圾dNA”中可能隐藏着生命演化的古老密钥。那篇论文的标题是——《沉默的螺旋》。
他键入“Silent_helix”。
进度条闪烁了一下,文档应声打开。
没有华丽的界面,只有纯文本格式的文字,记录着一段段触目惊心的往事:
“x年x月x日。丁又找我了。还是为了他那个‘完美后代’的疯狂计划。他提供了更多的资金,以及……他妻子家族的基因样本。要求很明确,剔除所有已知的遗传病标记,并尝试在端粒酶活性区域进行‘优化’。我警告过他,这是在未知的冰面上跳舞。他听不进去。权力和财富让他以为自己可以扮演上帝。”
丁。丁守诚?那个德高望重,刚刚还在提醒他“适可而止”的退休老教授?庄严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x年x月x日。实验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偏移。不是预设的增强,而是……一种诡异的‘镜像’现象。培育的细胞系在特定条件下,基因表达会呈现出对称的、近乎完美的互补。这不符合现有的任何遗传学模型。像是某种沉睡的古老程序被意外激活了。我感到恐惧,但丁……他似乎更兴奋了。他说这是‘突破’。”
镜像?庄严猛地想起苏茗女儿和那个坠楼少年之间高度相似的病症,以及那份报告中暗示的基因谱系对称性。碎片,开始彼此靠近。
“x年x月x日。丁今天状态很不对劲,喝了很多酒。他提到了一个名字,‘阿梅’。马国权的母亲。他说他对不起她,辜负了她。言语间充满了悔恨和……一种扭曲的占有欲。他说马国权是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不能被外界知道的血脉。他必须为这个儿子铺平道路,清除一切障碍。所以‘普罗米修斯’必须成功,必须创造出更‘完美’的载体,来承载他丁家的未来?我无法理解这种逻辑。”
马国权!那个在医院里手握实权,与丁守诚关系密切,甚至对“普罗米修斯”旧事表现出异乎寻常关注的后勤部主任?他竟然是丁守诚的私生子?这不仅仅是学术不端,这是隐藏在时光深处,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伦理黑洞!
日记在这里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次续上时,笔触变得仓促而绝望:
“他们发现我在暗中备份数据了。丁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警告。我知道太多了。关于实验的真相,关于他利用职权篡改和销毁核心数据的行径,关于他和马国权母亲的关系,关于那个因为‘意外’而流产的、原本可能成为他合法继承人的胎儿……我感觉自己走在悬崖边缘。如果有一天我遭遇不测,发现这个U盘的人,请小心丁守诚,小心他那个隐藏在‘医学进步’面具下的……家族王朝梦。”
文字到此戛然而止。
后面再无任何记录。
庄严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电脑屏幕的光芒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办公室的窃听器,李卫国加密的日记,丁守诚道貌盎然下的私生子与数据篡改,马国权被隐藏的身世,还有那诡异的、可能与“镜像”现象相关的基因乱码……
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李卫国这最后的遗言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他不仅仅是在调查一桩医疗疑案,他是在撬动一个建立在谎言、背叛和禁忌实验之上的,盘根错节的巨大冰山。
而他自己,似乎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这片布满陷阱的雷区。
窗外的天空,已经透出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靛蓝色。但那光,却无法驱散庄严心头的浓重黑暗。他拿起手机,找到苏茗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久久没有落下。
风暴,才刚刚开始。而他,正站在风暴眼的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