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三月,总裹着层化不开的湿冷。金城坊西巷的青石板路被昨夜的春雨浸得发亮,檐角垂落的水珠砸在铜环上,叮咚声里混着远处波斯寺传来的晨祷铃,竟有种说不出的滞涩。太平公主推开妆奁最底层的暗格时,指尖触到那枚双鱼衔珠玉佩的凉意,才惊觉掌心早已攥出了汗。
窗棂外的天光刚漫过屋脊,檐下悬着的鹦鹉还没醒,羽林卫的马蹄声却已像闷雷般碾过坊门。不是巡街的节奏——太平公主捻着玉佩上的缠枝纹,指腹磨过鱼腹处那道细如发丝的刻痕,昨夜张柬之派心腹送来的密信还在袖中发烫:“三月望日,羽林夜围,祸及内苑。”她早该想到的,自去年少帝禅位,李隆基那双眼在朝堂上扫过她时,便藏着比刀锋更冷的东西。
妆台上的鎏金镜映出她的身影,朱钗未卸,青黛犹存,只是眼角的细纹里凝着霜。侍女绿萼端着铜盆进来,见她攥着玉佩发怔,刚要开口,就被太平公主抬手止住。“你去把案上那卷《兰亭序》拿来,再备一炉沉香。”她的声音很轻,却让绿萼莫名想起去年深秋,公主看着庭中落枫时的语调——那时候,相王还在,上官婉儿的笑声还能穿透宫墙。
绿萼退下时,听见公主低声说了句“别让旁人进来”,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妆奁里摊开的素笺,墨汁刚蘸满,笔尖悬在纸上,还没落下一个字。
太平公主将玉佩放在素笺旁,双鱼的眼睛是用赤金嵌的,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她想起十四岁那年,父皇武则天把这枚玉佩赏给她时,笑着说“鱼儿成双,愿吾儿岁岁无忧”。可这几十年来,她见惯了宫闱里的血,从章怀太子的废黜,到张昌宗兄弟的伏诛,连最疼她的母后,最后也成了她推上禅位台的人。如今轮到李隆基了,这个她曾亲手扶上太子之位的侄子,要拿她的命,去换李唐江山的“清净”。
沉香的烟丝袅袅升起,绕着笔尖打转。太平公主终于落下第一笔,墨色在素笺上晕开,力透纸背:“吾承天恩,历三朝之变,观尽宫墙内血,尝遍人间苦。今羽林围苑,祸在旦夕,吾非惧死,惟憾此生……”写到“憾”字时,笔尖顿了顿,一滴墨落在纸上,像极了当年上官婉儿替她挡下的那滴毒酒——那时候,她们还在大明宫的梨树下,分食一碟刚蒸好的酪樱桃。
窗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偶尔夹杂着甲胄碰撞的脆响。太平公主加快了笔速,字迹却依旧工整,没有半分慌乱。她写自己如何在母后病重时稳住朝堂,写如何助相王登基,写如何看着李隆基从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长成如今手握兵权的储君。“吾之过,在太信‘骨肉’二字。”她写下这句话时,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只是这笑意没到眼底,就被涌上的酸涩压了下去。
绿萼在外间轻叩房门,声音带着颤:“公主,坊外……坊外的羽林卫开始逐户盘查了。”太平公主没有回头,只是将写好的《绝笔》仔细折好,塞进双鱼玉佩的中空处——那是当年能工巧匠特意留的暗格,只容得下这张素笺。“知道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你去把我梳妆盒里的那支金步摇拿来,就说是我要戴着。”
等绿萼捧着金步摇进来时,太平公主已经走到了窗边。鹦鹉不知何时醒了,正用尖喙啄着笼子,见她过来,突然叫了声“公主安”——这是她教了整整三年的话。太平公主伸手抚了抚鹦鹉的羽毛,指尖触到它温热的身体,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抱着年幼的李隆基,教他认鹦鹉的名字。
“绿萼,”她转过身,将金步摇插在发髻上,鎏金的花瓣垂在耳畔,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你从后巷的密道走吧,拿着这个。”她从腕上褪下一只银镯,上面刻着“太平”二字,“到洛阳找我的旧部王将军,他会安置你。”绿萼扑通一声跪下,眼泪砸在青砖上:“奴婢不走,奴婢要陪着公主!”
太平公主弯腰扶起她,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傻丫头,我这辈子,身边的人走的走,死的死,不想再多一个。”她的声音软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绿萼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太平公主推着往内室走,那里藏着一条通往坊外的密道,是当年为防意外特意挖的,如今倒成了唯一的生路。
等绿萼的脚步声消失在密道里,太平公主才重新拿起那枚双鱼玉佩。窗外的马蹄声已经到了巷口,她能听见羽林卫校尉的吆喝声,还有百姓关门闭户的声响。她走到妆台前,对着鎏金镜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朱唇未褪,金步摇依旧晃眼,只是眼底的光,像燃尽的沉香,只剩下一点余温。
她将玉佩攥在掌心,走到桌边坐下,提起笔,想在《绝笔》后再添一句,可笔尖悬了许久,终究还是放下了。窗外的火光突然亮了起来,映得窗纸通红——是羽林卫开始烧坊里的民宅了,他们要逼她出来。太平公主闭上眼,想起母后临终前说的话:“太平,这江山,终究是李家的,也是你的劫。”
她没有逃。当羽林卫的刀劈开房门时,太平公主正坐在桌边,手里攥着那枚双鱼玉佩,指尖的温度早已凉透。火光从门外涌进来,舔舐着她的裙摆,她却像是没察觉般,只是望着窗外——那里曾有她最爱的梨树林,每到春天,雪白的花瓣会落满整个庭院。
公元706年3月15日,金城坊火光冲天,太平公主自焚于府中,随身之物唯有一枚双鱼衔珠玉佩,无人知晓其中藏着她最后的《绝笔》。
2025年3月15日的雨,和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那场雨,竟有几分相似。李宓站在陕历博的“唐代宫廷文物特展”展厅里,指尖隔着玻璃,触到展柜里那枚双鱼衔珠玉佩时,突然打了个寒颤。
“这枚玉佩是2023年在金城坊遗址出土的,当时藏在一个陶瓮里,里面还有一张保存完好的素笺,经考证是太平公主的手迹,也就是我们说的《绝笔》。”讲解员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公式化的平稳,“因为文物保护的原因,《绝笔》原件不能展出,大家现在看到的是复制品。”
李宓的目光从玉佩上移开,落在旁边的电子屏上——那里滚动着《绝笔》的全文,墨色的字迹清晰可见,和她在历史文献里见过的太平公主手迹一模一样。只是不知为何,当她读到“吾非惧死,惟憾此生”时,心脏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展厅里人不多,雨丝从天窗的缝隙里飘进来,落在玻璃展柜上,晕开细小的水痕。李宓盯着电子屏上的字迹,突然觉得那些字像是活了过来,在她眼前晃动。她想起自己写硕士论文时,为了考证太平公主的死因,翻遍了《旧唐书》《新唐书》,甚至去了金城坊遗址实地考察,可那些冰冷的文字和残破的瓦当,从未让她有过此刻的悸动。
“小姐,您没事吧?”旁边的保安见她脸色发白,关切地问了句。李宓摇摇头,强压下心头的异样,又把目光转回那枚玉佩上。双鱼的眼睛依旧闪着赤金的光,只是历经千年,鱼腹处的暗格已经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绝笔》就是从这里取出来的。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给她讲太平公主的故事时,总说“公主是个可怜人,一辈子都在争,最后却什么都没争到”。那时候她还不懂,只觉得这个敢和皇帝抗衡的公主很厉害,可现在看着这枚玉佩,她突然懂了外婆话里的惋惜——太平公主争的从来不是权位,而是一个能让她安稳活下去的地方,只是这小小的愿望,终究还是成了泡影。
雨越下越大,展厅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李宓拿出手机,对着电子屏上的《绝笔》拍了张照,想发给导师看看。可当她点开照片,准备编辑文字时,屏幕突然闪了一下,原本空白的照片下方,竟缓缓浮现出一行字迹——那是她自己的笔迹,清秀而有力,写着“别让他救我”。
李宓的手猛地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赶紧退出照片,重新点开,可那行字还在,清晰地印在《绝笔》的末尾。她又翻遍了手机相册,确认这张照片是刚拍的,没有经过任何编辑。旁边的保安见她神色慌张,又走了过来:“小姐,您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去休息室坐会儿?”
李宓摇着头,快步走出展厅,来到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行字,指尖冰凉。“别让他救我”——这句话是谁写的?是她自己吗?可她根本没有写过。她突然想起刚才在展厅里的悸动,想起那枚玉佩传来的凉意,一个荒谬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浮现:难道,她和太平公主之间,有什么联系?
她拿出笔记本电脑,快速打开自己的硕士论文文档,翻到关于太平公主死因的章节。文献里记载,太平公主自焚时,身边没有任何人,羽林卫进去时,只看到烧焦的尸体和那枚玉佩。可如果《绝笔》里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一千三百多年来都没人发现?为什么偏偏在她看到这枚玉佩时,会浮现出这样一行字?
雨还在下,走廊里的灯光惨白,照在李宓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有些恍惚。她想起自己去年在金城坊遗址考察时,曾在一个陶瓮里发现过一片残破的丝绢,上面绣着半朵莲花,和她外婆留给她的那条手帕上的莲花图案一模一样。当时她只觉得是巧合,可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巧合。
她打开手机,再次看向那张照片,“别让他救我”这五个字,像是带着某种魔力,让她心跳加速。她突然明白,这句话里的“他”,指的应该是李隆基——太平公主不想让李隆基救她,或者说,她不想欠李隆基任何东西。可为什么这句话会用她的笔迹浮现出来?难道,她是太平公主的转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李宓压了下去。她是学历史的,向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可手机屏幕上的字迹,展厅里的悸动,还有遗址里发现的丝绢,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突然想起导师说过的话:“历史就像一面镜子,有时候,我们能在里面看到过去的自己。”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点微光。李宓收起手机,站起身,重新走进展厅。那枚双鱼玉佩还在展柜里,静静地躺着,像是在等待什么。她隔着玻璃,再次看向那枚玉佩,突然觉得双鱼的眼睛像是在看着她,带着某种跨越千年的嘱托。
她拿出纸笔,将《绝笔》的全文抄了下来,最后在末尾,不自觉地写下了“别让他救我”五个字。放下笔时,她才发现,自己写的这行字,和手机照片里的字迹,一模一样。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天窗照进来,落在玉佩上,双鱼的眼睛闪着赤金的光,像是太平公主终于放下了所有的遗憾,在千年之后,找到了一个能听懂她心声的人。李宓握紧了手里的纸,纸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将和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那位太平公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