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顺着衣料的缝隙钻进来,将后脊的冷汗浸得冰凉。萧彻缓缓蜷起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方才梦里的画面还在眼前翻涌,少年萧洵的红眼眶、宗人府里染血的玄袍,还有那句轻得像雪沫的“这样,你就记住我了”,都清晰得仿佛伸手就能触到。
可他偏生不信。
萧彻撑着手臂坐起身,窗外的月光恰好落在他的手背上,映出腕间因常年服药而留下的淡青色血管。他太清楚萧洵是什么样的人了——前世的三皇子,骄矜狠戾,野心昭彰,为了储君之位,什么阴私手段没用过?连亲兄弟的性命都能视作垫脚石,怎么会为了他,甘心挨上那一刀?
更何况,重生这种事,天底下怎会有第二例?
他自己能从黄泉路上爬回来,已是逆天改命的侥幸。萧洵若也能重生,那这冥冥之中的所谓天命,未免也太过儿戏。
萧彻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喉间涌上一阵熟悉的涩意,是毒发的前兆。他摸索着从枕边摸出一枚青色的药丸,就着微凉的茶水咽下去,喉间的灼痛才稍稍缓解。
梦里的那些片段,太过荒谬。年少时的争执是真的,御花园里萧洵的挑衅也是真的,可那藏在假山后的挣扎、宗人府里的忏悔,却像是被人刻意编排好的戏码,透着一股子不真切的刻意。
萧洵是什么人?是连父皇都要忌惮三分的狠角色,是能笑着将对手挫骨扬灰的野心家。他会委屈?会后悔?会因为“想被记住”这种可笑的理由,放任自己死在他的刀下?
萧彻低低地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大约是白日里萧洵的话太过扰人,才让他生出了这样光怪陆离的梦。
他掀开被子,想要唤人进来添些炭火,指尖刚触到轮椅的扶手,却忽然顿住。
前世的他,从未坐过轮椅。
这念头如同一道惊雷,猝然劈开混沌的思绪,让萧彻浑身一震。
前世的他,是父皇最引以为傲的皇子。十五岁随军出征,凭一杆银枪连破北狄三座城池,十七岁执掌羽林卫,将京畿防务打理得滴水不漏,二十岁那年,更是以监军身份辅佐大将军平定南疆叛乱,班师回朝时,百姓夹道相迎,山呼“战神七皇子”。那时的他,身姿挺拔,步履矫健,能弯弓射大雕,能策马踏清秋,何曾有过这般困于方寸轮椅之上,连起身都要借力的狼狈模样?
前世的那场祸事,并非是被人灌下毒汁致残,而是在回京的途中,遭遇了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
那日黄沙漫天,他的营帐被围得水泄不通,箭矢如蝗,火油泼了满地。他提着染血的长枪杀出血路,却在即将突围时,被一支淬了“牵机引”的冷箭射中肩胛。毒发时的剧痛,比刀刃割裂皮肉更甚,他眼睁睁看着亲信护着他厮杀,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最终力竭昏厥,再醒来时,已是身陷宗人府的牢笼。
那时的他,双腿完好无损,只是毒入骨髓,日夜受着蚀骨之痛的折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而萧洵,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他只听说,自己遇刺的消息传回京城后,萧洵第一时间入宫面圣,力证他通敌叛国,呈上的“证据”,竟是他与南疆首领的往来书信——那些字迹仿得惟妙惟肖,连他自己看了,都险些信以为真。
后来他才知道,那封书信,是萧洵联合皇后伪造的。而那场刺杀,也是他们一手策划。
宗人府的日子,暗无天日。毒发的痛苦日夜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躺在草席上,听着窗外传来萧洵被册封为太子的消息,听着宫人议论他昔日的荣光,只觉得心头一片荒芜。
他恨吗?自然是恨的。恨萧洵的背信弃义,恨父皇的薄情寡义,恨自己识人不清,错把豺狼当兄弟。
可他从未想过,萧洵会在他临死前来看他。
前世的最后一刻,宗人府的牢门没有被推开,没有染血的玄袍,没有那句带着泪的忏悔。他是在一个雪夜,独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毒发时的剧痛让他蜷缩成一团,直到意识彻底消散,身边都只有冰冷的墙壁和呼啸的寒风。
那么梦里的一切,又算什么?
萧彻靠在轮椅背上,指尖微微颤抖,掌心的冷汗濡湿了扶手上的雕花。
梦里的那个雪夜,黑衣人灌下的毒汁泛着紫黑,分明就是牵机引。侍从口中的“皇后娘娘的命令”,更是精准得可怕——前世的他,至死都不知道,那场刺杀的主谋,除了萧洵和皇后,竟还有旁人?
还是说,梦里的一切,不过是他的执念太深,生出的虚妄幻影?
他想起前世的萧洵,想起那个总是带着桀骜笑意的三哥。年少时,他们也曾一起在御花园里爬树掏鸟窝,一起在演武场上比试箭术,一起在父皇的书房里偷偷传阅禁书。那时的萧洵,虽然性子骄纵,却也有着少年人的赤诚,会在他生病时,偷偷溜出宫给他买蜜饯,会在他被父皇责骂时,笨拙地替他辩解。
是什么时候,那份情谊变了质?
是从父皇越来越看重他开始?还是从皇后不断在萧洵耳边吹枕边风开始?
萧彻闭上眼,脑海里交替闪过两个萧洵的身影。一个是年少时,眉眼带笑,递给他一串蜜饯的少年;一个是后来,身着太子蟒袍,站在朝堂之上,目光冰冷地指控他通敌叛国的皇子。
还有梦里那个,躲在假山后,红着眼眶挣扎的萧洵,那个在宗人府里,笑着将匕首往自己胸口送的萧洵。
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萧彻睁开眼,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清冷,洒在地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霜。
他忽然想起,重生后的这一世,萧洵的确变了太多。
不再像前世那般张扬跋扈,而是变得沉稳内敛,步步为营。不再处处与他针锋相对,而是时常借着各种由头,往他的安王府跑。甚至在上次的宫宴上,还替他挡了一杯毒酒——那杯酒,若是他喝下去,怕是又要落得个毒发卧床的下场。
前世的萧洵,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前世的萧洵,巴不得他早点死。
萧彻的心头,疑云翻涌。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无力的腿,看着腕间因常年服药而留下的痕迹。这一世的他,因为重生时的意外,竟被牵机引毁了双腿,困在了轮椅之上。而这一世的萧洵,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对他的态度,时而暧昧,时而偏执,时而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愧疚。
难道……萧洵真的也重生了?
可若是他真的重生了,为何不直接告诉他?为何要用这样迂回的方式,试探他,靠近他?
还是说,梦里的一切,都是萧洵的算计?算计着让他相信,他对自己有着不一样的心思,算计着让他放下戒心,然后再像前世一样,给予他致命一击?
萧彻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管萧洵究竟有没有重生,不管梦里的一切是真是假,他都不会再像前世那般,轻易相信任何人。
这一世,他失去的,要一点一点夺回来。他受过的苦,要让那些人,百倍千倍地偿还。
哪怕萧洵的转变,真的如梦里那般,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他也不会心软。
毕竟,前世的债,总要有人来还。
窗外的风,愈发凛冽了,卷起窗棂上的纱幔,发出簌簌的声响。萧彻抬手,轻轻敲了敲轮椅的扶手,眸色深沉,如同夜色般,望不见底。
他倒要看看,萧洵这出戏,究竟要演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