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御花园的秋菊开得正盛,萧彻借着赏菊的由头,让玄一推着轮椅往澄心湖而去。他本是想避开宫中纷扰,寻个清静处梳理近日的局势,却未料刚行至九曲回廊,便听见前方传来一阵争执声。
“不过是个南疆来的质子,也敢挡本公子的路?”
说话的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仗着其父是二皇子心腹,平日里在宫中横行惯了。此刻他正带着几个随从,将一人堵在回廊的拐角处,语气骄横跋扈。
萧彻抬眸望去,只见被围在中间的少年,正是那日入宫的南疆圣子夜离。
他依旧穿着那件素色布衣,靛蓝色的布带缠着头,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许是刚从太液池边过来,他的发梢还沾着水珠,蜜色的脸颊被气得涨红,深邃的眼眸里燃着怒火,死死盯着眼前的纨绔子弟,却没有半句求饶的话。
“本圣子行得正坐得端,何来挡路一说?”夜离的大周官话带着几分生涩,却字字清晰,“尔等这般行径,辱的是大周的体面,丢的是陛下的脸。”
这话彻底激怒了那侍郎公子,他抬手就要去揪夜离的衣领:“放肆!一个阶下囚,也配谈体面?今日我便教教你,在大周的地盘上,该守什么样的规矩!”
眼看那只手就要落在夜离身上,夜离猛地攥紧拳头,眼底闪过一丝狠戾,竟是要拼死反抗。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光天化日之下,在御花园中逞凶,吏部侍郎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玄一推着一架轮椅缓缓行来。轮椅上的少年身着素色锦袍,外披狐裘斗篷,脸色虽苍白,眼神却锐利如锋,正是七皇子萧彻。
侍郎公子一见是他,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却仍强撑着行礼:“见过七殿下。”
他身后的随从也慌忙躬身,大气不敢出。谁都知道,这位七皇子虽身有残疾,不得圣宠,却素来心思深沉,连二皇子都不愿轻易招惹。
萧彻的目光淡淡扫过侍郎公子,落在他悬在半空的手上,语气凉薄:“御花园是陛下赏给宗室朝臣休憩之地,不是你逞凶斗狠的地方。南疆圣子是陛下亲允安置在宫中的贵客,你这般欺辱,是觉得陛下的旨意,在你眼中算不得数?”
侍郎公子脸色一白,慌忙收回手,额角渗出冷汗:“臣……臣不敢。”
“不敢便好。”萧彻微微抬眸,目光落在夜离身上,见他紧抿着唇,眼底的怒火未消,却多了几分错愕,便放缓了语气,“玄一,送这位公子出去。记住,好生‘提醒’他,下次莫要再在御花园里,丢了吏部的脸面。”
“是,殿下。”玄一沉声应下,上前一步,眼神冷冽地扫过侍郎公子。
那公子如蒙大赦,连忙带着随从躬身告退,连头都不敢回。
回廊下瞬间安静下来。
萧彻这才看向夜离,见他依旧紧绷着身子,像一只警惕的小兽,便轻轻抬手,示意玄一将轮椅推近几步。他没有提方才的冲突,只是目光落在夜离发梢的水珠上,语气温和:“秋露重,沾了水容易着凉。”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锦帕,递了过去,声音轻缓,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体贴:“擦擦吧。”
夜离怔怔地看着他。
他原以为,这位大周的皇子,会同那些人一样,带着轻蔑与鄙夷的目光看他。毕竟,他是战败国送来的质子,是大周的阶下囚。可眼前的少年,眼神清澈,语气平和,没有半分居高临下的施舍,反而像是在对待一个平等的友人。
他的目光落在那方锦帕上,帕子是上好的云锦织成,绣着淡淡的梅纹,触手生温。
夜离的喉结动了动,半晌才接过锦帕,指尖微微发颤。他低着头,胡乱擦了擦发梢的水珠,声音低哑:“多谢殿下。”
“举手之劳。”萧彻淡淡一笑,目光掠过他紧握的拳头,补充道,“此地人多眼杂,你初来乍到,不必事事硬扛。”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再遇着这般事,便遣人去景和殿知会一声。”
这话落在夜离耳中,竟让他心头猛地一颤。
他自幼在南疆长大,身份尊贵,受尽尊崇。一朝沦为质子,入了这大周皇宫,见惯了旁人的白眼与欺辱,早已习惯了将自己武装起来,以硬碰硬。可今日,这位素昧平生的七皇子,却不仅出手相助,还顾及了他的尊严,没有半句嘲讽,只有一句温和的提点。
阳光透过回廊的雕花窗棂,落在萧彻苍白的脸上,竟生出几分柔和的暖意。
夜离看着他,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乱了节拍。他攥着锦帕的手指愈发用力,指尖泛白,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彻见他不语,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宫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说完,他示意玄一推轮椅离开。
玄一缓缓转身,轮椅划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
夜离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回廊的尽头,才缓缓回过神来。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锦帕,梅纹的绣样精致细腻,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
心头的乱麻,像是被风吹散了,又像是被系得更紧。
他抬手,轻轻抚摸着锦帕上的纹路,眼底的倔强与怨恨,竟悄然淡了几分,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而此刻,轮椅上的萧彻,正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
玄一低声道:“殿下,方才那侍郎公子,分明是二皇子那边的人。”
“我知道。”萧彻的声音平静无波,“一只跳梁小丑罢了。”
他抬眸望向澄心湖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深意。
夜离。
南疆圣子。
这颗棋子,或许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