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七推着轮椅行过抄手游廊,廊下悬挂的八角宫灯摇曳出暖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落在青石板上,随着车轮轱辘声缓缓挪动。
王府里的下人早已候在二门处,见了萧彻,纷纷垂首行礼,动作轻缓,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萧彻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庭院里那株老槐树——枝桠光秃秃的,在夜色里张牙舞爪,像极了前世刑场上横飞的血色。
他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梦里那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前世他被押赴刑场,饮下牵机引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灼烧。弥留之际,他看见萧洵一身白衣,冲破侍卫的阻拦,像一道白虹冲向自己。那时他眼底恨意滔天,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紧藏在袖中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萧洵的心口。
匕首没入血肉的触感,萧洵骤然睁大的双眼,还有那溅在他脸上温热的血……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可梦里,萧洵倒下的瞬间,看向他的眼神里,竟没有半分怨怼,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与绝望。
“殿下,到暖阁了。”玄七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里拽回。
萧彻抬眸,暖阁的门窗大开着,里面燃着银丝炭,暖意混着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他微微颔首,玄七便推着他进了屋,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轮椅上扶到软榻上,又替他盖上一层薄毯。
“去煮一碗安神汤来。”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是。”玄七应声退下,脚步轻得像一片羽毛。
暖阁里只剩下萧彻一人。他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依旧冰凉。
方才梦里的画面在脑海里反复盘旋,萧洵那声“萧彻……我带你出去……”的嘶吼,像是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脏。他一直以为,前世的萧洵,是踩着他的尸骨往上爬,是看着他坠入地狱的刽子手。可梦里的萧洵,却像是一个困在爱恨里的囚徒,比他更痛苦,更绝望。
难道前世,真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萧彻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隐情又如何?背叛就是背叛,伤害已经铸成,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岂是一句“隐情”就能抹平的?
他闭上眼,试图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下去,可越是压抑,萧洵的身影就越是清晰——宴席上他泛红的眼眶,攥紧酒杯的手,还有那道几乎要将他融化的目光。
那种目光,太过炙热,太过复杂,里面掺杂着悔恨、疼惜,还有一丝连萧洵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眷恋。
暧昧不清。
这四个字再次浮现在脑海里,萧彻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冰冷的隐忍覆盖。
他和萧洵,是仇人。
是前世今生,都纠缠不清的仇人。
何来暧昧?
不过是他被这重生后的变故搅乱了心神,才会生出这般荒谬的念头。
“殿下,安神汤来了。”玄七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进来,小心翼翼地递到萧彻面前。
萧彻接过汤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却依旧驱散不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他低头看着碗里褐色的药汁,忽然开口问道:“玄七,你说……一个人前世害你至深,今生却拼了命地护着你,这究竟是赎罪,还是……另有所图?”
玄七愣了一下,随即沉声回道:“殿下,人心叵测。但三殿下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属下都看在眼里。他为了寻解药,险些折在南疆瘴气林里;为了替您挡下皇后的暗箭,不惜与太子撕破脸皮;就连上次御史台查户部的案子,也是他暗中周旋,才没让那些脏水泼到您的身上。”
萧彻握着汤碗的手微微一顿。
这些事,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他一直刻意忽略,刻意将萧洵的所作所为,都归为“赎罪”,归为“另有所图”。
可若是……并非如此呢?
“殿下,”玄七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三殿下对您的心思,或许……并非您想的那般简单。”
萧彻抬眸,看向玄七,眼底一片幽深:“简单?这深宫之中,何来简单二字?”
玄七沉默了。
是啊,这深宫之中,步步是陷阱,处处是杀机。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真正看透谁的心思?
萧彻低头,饮了一口安神汤,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呛得他微微蹙眉。他放下汤碗,靠在软枕上,闭上了眼睛。
“你下去吧。”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
玄七应声退下,轻轻带上门。
暖阁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银丝炭燃烧的噼啪声。
萧彻闭着眼,脑海里却依旧是萧洵的身影。前世的恨,今生的疑,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绪,像一团乱麻,紧紧地缠绕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探寻那份被掩埋的真相。
也不知道,若是真相揭开,他和萧洵之间,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夜色渐深,寒意渐浓。
暖阁里的灯火,明明灭灭,映着萧彻苍白的侧脸,也映着他眼底深处,那份无人能懂的挣扎与茫然。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窗台上。
萧彻的睫毛猛地一颤。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茫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警惕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