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雨水便多了起来。
这日傍晚,萧彻处理完暗卫递来的密报,心头记挂着母妃的胎像,便撑着一把油纸伞,打算去长乐宫走一趟。刚转过西华门的拐角,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伴着隐约的呻吟,从巷口的破庙里传了出来。
雨势滂沱,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层层水花,那破庙年久失修,连遮风挡雨都做不到。萧彻脚步微顿,玄一立刻会意,正要上前查看,却被他抬手拦住。
“我去看看。”萧彻的声音压得极低,他将伞柄往玄一手中一塞,撩起衣摆,踏着积水走了过去。
破庙的门朽坏了大半,虚掩着。萧彻推门而入,潮湿的霉味混着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昏暗中,只见一个身着破旧儒衫的青年蜷缩在神龛旁,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草席,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却烧得干裂起皮,手边还放着一卷翻得破旧的《盐铁论》。
青年似是察觉到有人来,勉强睁开眼,目光浑浊却透着一股不屈的锐利,哑着嗓子道:“路过的贵人……此地荒僻,还请移步吧。”
萧彻没有走。他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青年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心头一凛——这是高热症,若再不救治,怕是撑不过今夜。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萧彻问道。
青年咳得撕心裂肺,缓了半晌才答道:“沈砚……无家可归。”
沈砚?
萧彻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名字,他记得。前世,父皇晚年时,曾破格提拔过一位寒门学子,那人便叫沈砚。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短短数年便官至丞相,整顿吏治,推行新政,硬生生为摇摇欲坠的大启续了十年国祚。可惜那时萧彻早已身陷囹圄,无缘得见这位良相,只听狱卒说过,沈砚早年落魄,险些病死在街头,是被一位贵人所救,才得以出人头地。
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他。
萧彻压下心头的波澜,转头对门外的玄一扬声道:“带他回景和殿,请太医来看。”
玄一虽有疑虑,却还是领命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沈砚扶起。沈砚挣扎着想要拒绝,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玄一将他背起,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萧彻,目光里满是探究。
雨幕中,萧彻的身影立在破庙门口,青衫被雨水打湿了大半,却脊背挺直,宛如一株挺拔的青松。
回到景和殿,萧彻让人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偏院,又命太医火速赶来诊治。太医诊过脉后,说是风寒入体引发的高热,加上长期营养不良,需好生调理。萧彻嘱咐下人按时煎药,又让人送去干净的衣物和吃食,这才转身回了书房。
玄一立在一旁,低声道:“殿下,此人来历不明,恐有不妥。”
“无妨。”萧彻提笔蘸墨,目光落在宣纸之上,却字字清晰,“沈砚,寒门学子,因不肯依附权贵,被人构陷,落得这般境地。这样的人,有傲骨,有才华,比那些趋炎附势的世家子弟可靠得多。”
他前世便听闻,沈砚最恨的便是结党营私的奸佞之辈,而萧洵,恰恰是靠着拉拢世家才一步步壮大势力。若能将沈砚收入麾下,他日定能成为对付萧洵的一把利刃。
三日后,沈砚的高热退了。
他醒来时,窗外阳光正好,偏院里种着几株菊花,开得正盛。沈砚起身下床,正撞见萧彻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褪去了那日的狼狈,沈砚的眉眼清隽,气质儒雅,只是脸色依旧苍白。他看着萧彻,拱手行礼,声音虽弱却字字恳切:“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沈砚无以为报,唯有……”
“不必急着报恩。”萧彻打断他的话,将汤药递了过去,“先把身子养好。我观你手边的《盐铁论》,批注颇有见地,想必对治国之术,有自己的见解。”
沈砚接过汤药,手微微一顿。他没想到,这位七皇子不仅救了他的命,竟还留意到了他的批注。这些日子,他在破庙中苦读,本以为此生再无出头之日,却不想,竟遇上了真正懂他的人。
“殿下过誉了。”沈砚垂眸道,“不过是些粗浅的看法罢了。”
“粗浅?”萧彻轻笑一声,走到书架旁,抽出一卷书来,“那你且说说,如今北疆战乱,南疆不稳,漕运积弊已久,百姓赋税繁重,该如何破局?”
这正是如今大启面临的最大困境。沈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放下汤药,侃侃而谈。从整顿军制到改革漕运,从减轻赋税到安抚流民,字字珠玑,句句切中要害,竟是一套完整的治国方略。
萧彻静静地听着,心中愈发笃定——沈砚此人,正是他需要的良臣。
待沈砚说完,萧彻才缓缓开口:“你的才学,不该被埋没。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入朝为官,施展你的抱负。但我有一个条件。”
沈砚抬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殿下请讲。”
“他日若你身居高位,需谨记今日之言,以天下苍生为念,以匡扶社稷为己任。”萧彻的声音沉肃,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更要记住,永远忠于自己的本心,不要被这朝堂的污泥浊水,染了风骨。”
沈砚浑身一震,他看着眼前的少年皇子,看着那双澄澈却又深邃的眼眸,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双膝跪地,重重叩首:“沈砚,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此生不渝!”
萧彻上前,亲手将他扶起,眼底满是笑意。
他又得一助力。
从文有沈砚,从武有玄一玄二,从暗有墨影相助,再加上远在南疆的四哥,他的羽翼,正在一点点丰满。
窗外的菊花,在秋风中傲然挺立,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萧彻看着沈砚,心中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日,当沈砚站在朝堂之上,当四哥凯旋而归,当他的力量足够强大之时,便是他与萧洵,清算所有旧账之日。
那只蛰伏的黄雀,羽翼渐丰,只待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