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后山,思过崖。
云海依旧在脚下翻腾,只是那原本纯粹的白,此刻在孙悟空眼中,却仿佛染上了花果山的血色与牛魔王眼中燃烧的怒火。
他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灰色的僧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像一块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顽石。
韦陀尊者如同亘古存在的雕像,守卫在金光阶梯的尽头,不言不语,但那无形的压力始终笼罩着这片方寸之地。
孙悟空没有试图与韦陀交流,也没有再望向那令人心烦意乱的云海。
他闭上了眼睛,并非入定,而是任由那些纷乱如麻的前尘往事,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他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将他彻底淹没。
画面一闪:
花果山,水帘洞。
群猴嬉闹,他高踞王座,吃着蟠桃,喝着仙酿,好不快活!
“齐天大圣”的旌旗迎风招展,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自由自在!
那时的他,天不怕地不怕,只觉得三界之大,尽可去得。
画面再转:
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烈火焚身,痛苦不堪,但他咬牙硬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俺老孙一定要出去!让那些瞧不起俺的老倌儿们看看!”
火眼金睛便在此时炼成,是劫难,也是机缘。
画面模糊又清晰:
五行山下,五百年的压抑与孤寂。
风吹日晒,雨打雷劈,只有那颗不甘的心还在倔强地跳动。
直到那个骑着白马的和尚出现,揭去符咒……那一刻,他以为迎来了新生。
取经路上的片段飞速掠过:
三打白骨精后被师父误解驱逐的委屈与愤怒;大战牛魔王时的兄弟情义与后来三借芭蕉扇的反目成仇;车迟国斗法……历历在目,有苦有乐,有笑有泪。
那时虽受约束,但有目标,有并肩作战的师父师弟,更有那一身傲骨与神通作为倚仗。
最后,画面定格:
灵山封佛,金光加身,斗战胜佛!
那一刻,他以为终于修成了正果,摆脱了妖身,成为了受三界敬仰的佛陀。
心中虽仍有几分不羁,却也存了几分庄严,以为从此便是与青灯古佛、无上妙法相伴,直至永恒。
可如今……
这一切的辉煌、挣扎、苦难与荣耀,都仿佛成了巨大的讽刺。
“齐天大圣?”他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心中默念,“对结义大哥的妻子做这种事,算什么大圣?”
“斗战胜佛?”他感受着体内那被暂时禁锢、却依旧浩瀚的佛力,“连自己的心猿意马都降伏不住,算什么胜佛?”
那根金色的猴毛,仿佛又在眼前浮现。
它轻飘飘的,却比十万大山还要沉重,将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荣光,都压得粉碎。
他想起了铁扇公主挡在混铁棍前那决绝而凄美的身影,想起了她昏迷前那深深的一瞥,有怨,有恨,或许……还有一丝连他都无法理解的复杂。
那一刻,他心中除了愧疚,是否还有一丝别的?
他不敢深想。
他想起了牛魔王那泣血的咆哮,那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眼神。
那是曾经与他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花果山称兄道弟的牛大哥啊!
如今,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想起了红孩儿那充满童真却燃烧着刻骨仇恨的誓言。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那孩子的声音,如同尖刀,刺穿了他最后的心防。
还有师父……旃檀功德佛那痛心疾首、泪洒殿前为他求情的模样。
师父待他恩重如山,他却让师父蒙羞,让师父在诸佛面前抬不起头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悔恨,如同冰冷的毒液,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拥有通天彻地之能,拥有金刚不坏之身,此刻却觉得自己无比渺小,无比脆弱。
他闯下的祸,牵连了太多人,毁掉了太多东西。
“如果……如果当初没有去芭蕉洞……”
“如果……没有喝那蟠桃酿……”
“如果……能管住那该死的猴性……”
无数的“如果”在脑海中盘旋,但一切都已发生,无可挽回。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那曾今灼灼生辉的金光,此刻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抬头,望向那被佛光笼罩、仿佛永恒不变的灵山天空。
佛祖会如何处置他?
废去佛位?
打入轮回?
还是……形神俱灭?
他似乎并不那么害怕最终的惩罚了。
这种每日每夜被愧疚、悔恨、孤独啃噬的煎熬,或许比任何酷刑都更加难熬。
他只是……觉得无比疲倦。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倦。
他不再去想如何脱困,不再去想如何辩解。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审判,如同一个等待最后宣判的囚徒。
前尘如梦,梦醒时分,皆是虚妄。
那曾经搅动三界的齐天大圣,那受封佛陀的斗战胜佛,如今只剩下思过崖上一个灰色的、等待命运裁决的孤寂身影。
而崖外,因他而起的风暴,仍在汇聚,仍在咆哮。
他的命运,早已不由他自己掌控。
那根猴毛引发的笑话与惨剧,正朝着无人可以预料的终局,加速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