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东宫,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凛冽的寒意。
容洵负手立于窗前,玄色蟒袍在夜色中更显沉肃,仿佛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晏殊垂首立于他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刀:
“殿下,死士身上虽无标识,但其使用的三棱破甲箭镞,锻造工艺特殊,经兵部库房记录与老工匠指认,最终都指向丞相府私下豢养的死士。”
“此外,数日前,夏小姐的贴身丫鬟曾秘密出入城南一处暗桩,时间线与死士调动完全吻合。”
“夏、栀。”
容洵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念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然而那双凤眸深处,已掀起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浪。
“很好。”他倏地转身,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嗜血的弧度,眼底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孤的猫,她也敢挠?那就看丞相府是否担得起孤的怒火?”
脑海中回想起在他崖底找到小猫时的画面。
她安静地靠着冰冷的石壁,双眼紧闭,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一尊了无生息的玉雕。
他并非没有察觉那夜的蹊跷。
崖底篝火的余烬,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不属于她的清冽药香……
都指向曾有另一个人在场,极有可能就是同样失踪了一夜的萧楚。
是那个人护着她,一同坠落,承受了绝大部分的伤害。
这个认知让他如鲠在喉。
既庆幸他保护了自己的小猫,又有一种属于自己的珍宝被他人染指、自己却未能第一时间守护的暴戾与嫉妒。
他强迫自己不再深想,怕那汹涌的情绪会彻底失控。
翌日,京城最负盛名的几家说书坊间,悄然流传起新的故事。
并非才子佳人,而是影射某高门贵女,因爱生妒,心思歹毒,竟不惜雇佣死士,于皇家猎场刺杀另一位贵女。
故事细节描绘得绘声绘色,虽未直呼其名,但“丞相千金”、“痴恋储君”、“崖下香魂”等关键词,足以让所有听闻者心照不宣。
流言如野火,遇风则燃,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
夏栀苦心经营多年的温婉贤淑、才貌双全的形象,一夜之间崩塌殆尽,成了茶余饭后人人鄙夷唾弃的“毒妇”。
她即便躲在丞相府最深处的闺阁,也能感受到无数道无形的、鄙夷嘲讽的目光,如同芒刺,扎得她体无完肤。
不过三五日,朝堂之上风云突变。
太子一系的御史言官,仿佛约好了一般,联名上奏,弹劾当朝丞相夏禹结党营私、纵容族人在江南道侵占良田千顷、甚至与近日几起边境军械走私案牵连甚深。
证据算不上铁证如山,却桩桩件件直指要害,虚实结合,足以让夏禹在朝会之上汗出如浆,疲于应付。
紧接着,京城巡防营以“整肃京畿治安,铲除不法渊薮”为名,以雷霆之势连续端掉了丞相府暗中经营多年的几处重要产业。
丞相府在军中安插的几个关键中层将领,也因各种“考核不力”、“行为不端”被陆续调离实权要职,明升暗降。
夏禹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半日,皇帝却只在殿内淡淡传出一句“依法查办,朕不容朝纲紊乱”,便将他打发。
他踉跄起身,望着东宫的方向,心中一片冰凉,这才惊觉,那位年轻的储君不动声色间,已精准地斩断了他不少臂膀。
而这一切的导火索,他心知肚明,皆因他那个被宠坏了的女儿。
就在夏栀被流言压得几乎崩溃,夏禹在朝堂上步履维艰之时,她接到了太子的口谕。
她精心梳洗,换上自己最华美的衣裙,描画了精致的妆容,试图维持住最后一丝京城第一贵女的体面,视死如归地踏入郡主府。
兰溪将她引至庭院。
石桌旁,太子容洵正坐在盛卿欢身侧,旁若无人地剥着葡萄,然后将果肉自然地喂到盛卿欢唇边。
他低垂的眉眼间,是夏栀从未见过的温柔与专注,仿佛他眼中只容得下那一人。
夏栀心口如同被重锤击中,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强撑着,向二人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你想如何处置?”容洵头也未抬,声音淡漠,仿佛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盛卿欢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回避。
容洵眉头微蹙,显然不愿。
盛卿欢无奈,倾身在他唇角印下一个带有葡萄香甜的吻。
太子微微一怔,眼底的冰霜瞬间消融,只得妥协,警告性地瞥了夏栀一眼。
这才起身往前厅走去,同时打了个隐蔽的手势,暗卫的气息悄然隐匿在四周。
院内只剩下两位女子。
“夏小姐,”盛卿欢开口,声音平和,没有半分胜利者的骄矜,“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
夏栀愕然抬头。
“你有宠爱你的爹娘,有显赫的家世,有出众的外貌,还有满腹的才华,身边从不缺少追捧的朋友。”盛卿欢的目光清澈。带着一丝真诚的感慨 。
“而我,父母早亡,在灵山寺长大,没有朋友,还是个众所周知、胸无点墨的病秧子。”
“你看,你一出生,就拥有了许多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东西。”
夏栀嘴唇翕动,声音干涩:“可是……太子喜欢你,太后也偏疼你,就连那北胤的三皇子……目光也追随着你。”
盛卿欢闻言,轻轻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男人的喜欢,往往虚无缥缈。他今日可以喜欢你,明日也可以喜欢别人。
“我们女子,难道一生的价值,就只能系于男人的怜爱之上吗?”
她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向夏栀,“我们可以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成为任何我们想成为的人,无关乎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夏栀心头剧震,仿佛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在体内碎裂。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她视为死敌、一度欲除之而后快的女子,忽然间,好像明白了太子为何会为她倾心。
那绝不仅仅是因为这张倾城的面孔——美貌,于她而言,或许真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当然,”盛卿欢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了一丝凛然,“我也并非什么以德报怨的圣人。若非机缘巧合,得了一枚回还丹,我此刻早已是崖底一缕孤魂。”
夏栀脸色一白:“你……想如何?”
“帮我。”盛卿欢直视她的眼睛,目光锐利,“继续留在太后身边,做我的眼睛。太后所为,天理难容,我需要你在内部的帮助。”
夏栀沉默良久,内心经历着翻天覆地的挣扎。
最终,她抬眸,眼中虽仍有复杂,却多了几分清醒与决断:“……好。”
“回去吧。”盛卿欢语气缓和下来,“兰溪,替我送送夏小姐。”
夏栀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背影虽依旧挺直,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忽然低声道:“输给你……我夏栀,甘拜下风。”
一直隐在前厅廊柱后,凭借过人耳力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容洵,此刻内心震撼,无以复加。
他听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盛卿欢——不是那个会对他撒娇、偶尔使坏的小猫,而是一个胸有丘壑、眼光深远、懂得攻心为上的谋士。
他缓缓走出,看着庭中悠然品茶的少女,眼神复杂难辨:“就这么放她走了?”
盛卿欢抬眸,冲他狡黠一笑,如同偷腥成功的猫儿:“杀了她,只会让太子哥哥与丞相彻底对立,也会为我树下一个不死不休的强敌。”
“如今这样,既能化敌为友,安插一枚棋子,即便她最终反水,于我,也无甚损失。不是更划算么?”
容洵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由胸腔震动而出,带着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愉悦。
他走上前,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凤眸中光华流转:
“孤的小猫……何时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