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
烛火已熄。
只有窗外，一缕淡淡的月华，从雕花窗棂间漏进来，落在床榻边，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小团子缩在被子里，整个人像一只被揉皱的小猫，睡得极不安稳。
他的睫毛，时不时颤一下。
眉心，紧紧皱着。
像是在梦里，遇到了什么让他害怕，却又舍不得离开的东西。
“爹爹……”
“娘亲……”
他的声音，带着奶气，又带着一点哭腔。
小手紧紧抓着被角，指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
梦境深处。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
没有光，也没有暗。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
像被人用橡皮擦，反复擦过的画纸，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痕迹。
小团子站在这片灰色之中，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小小的，白白的。
指节圆润，指甲盖上，还带着一点淡淡的粉色。
“这里……是哪里呀？”
他轻声问。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这片灰色里，一圈一圈地荡开，最后，像被什么东西吞掉了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小团子有点害怕。
他记得，自己明明是躺在娘亲的怀里，听她讲睡前故事的。
故事还没讲完，他就觉得眼皮好重好重。
然后——
然后他就到这里来了。
“娘亲？”
他试探着，又喊了一声。
依旧没有回应。
小团子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
他扁了扁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团团是大孩子了……不能哭……”
“娘亲说过，大孩子，要学会自己想办法……”
他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步。
脚踩在灰色的地面上，没有声音。
就像踩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
“爹爹……”
他又喊了一声。
声音在灰色里回荡，很快又归于寂静。
小团子吸了吸鼻子，委屈得不行。
他明明记得，前几天在梦里，爹爹和娘亲都在的。
他们在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地方，有好多好多星星。
爹爹抱着他，娘亲坐在旁边，给他讲以前的故事。
那时候，他一点也不害怕。
可是现在——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星星。
没有爹爹。
没有娘亲。
只有他一个人。
“团团……好怕……”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
话刚说完，脚下的灰色，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小团子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缩，差点坐到地上。
“谁、谁在那里？！”
他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灰色的地面，又动了动。
这一次，不是那种轻微的颤动。
而是——
像有什么东西，从底下，慢慢浮了上来。
“刷——”
一缕极细的黑红色光线，从灰色的地面里钻了出来。
它像一条细长的蛇，在空中缓缓游动。
又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烟，在小团子面前，慢慢聚成一团。
小团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是谁？”
那团黑红色的雾气，轻轻晃了晃。
很快，一张模糊的脸，在雾气中浮现出来。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
却又让人，一眼就觉得——
它在笑。
“又见面了，小钥匙。”
那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愉悦。
小团子眨了眨眼。
“你是……上次那个坏坏的声音？”
那团雾气轻轻一顿。
随即，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坏坏的声音？”
“你娘亲，就是这么教你形容我的吗？”
小团子想了想，很认真地摇头：“娘亲没有教。”
“是团团自己想的。”
“因为你上次，把团团吓到了。”
“还说，团团是钥匙。”
“团团才不是钥匙。”
“团团是爹爹和娘亲的宝宝。”
他一字一顿，说得极认真。
雾气里的那张脸，似乎笑了一下。
“你当然，是他们的宝宝。”
“但你，也是钥匙。”
“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小团子皱起眉：“冲突是什么意思？”
“……”
雾气沉默了一瞬。
“你还太小，说了你也不懂。”
“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就好。”
小团子下意识地问：“什么事？”
那团雾气缓缓靠近了一点。
明明没有五官，却让人有一种，被它“盯着”的感觉。
“你很特别。”
“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特别。”
“你体内，有你爹爹的血脉。”
“有你娘亲的神魂印记。”
“还有——”
它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诡异：“还有，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留下的东西。”
小团子听不懂。
但他隐约觉得，这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可能跟爹爹有关系。
“是……爹爹的爹爹吗？”
他试探着问。
雾气愣了一下。
随即，笑了：“你可以这么理解。”
“不过，他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他是战神。”
“也是，被天道推出去的棋子。”
“他是你的祖先。”
“也是——”
“把你，变成钥匙的人之一。”
小团子：“……”
他听不懂“棋子”是什么。
也不太明白“钥匙”到底有什么不好。
他只知道，娘亲说过，不能随便拿别人的钥匙。
因为那是别人的东西。
“团团不是东西。”
他很严肃地纠正。
雾气：“……”
“你当然不是东西。”
“你是——”
它轻轻绕着小团子转了一圈。
像在打量一件，极感兴趣的玩具。
“你是钥匙。”
“是这个世界，最特别的一把钥匙。”
“有了你，有些门，可以被打开。”
“有了你，有些锁，可以被毁掉。”
“有了你——”
它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丝诱惑：“有些规则，可以被改写。”
小团子眨了眨眼。
“规则？”
“就是，大家都要遵守的东西。”
雾气耐心地解释，“比如，天上的神仙，不能随便下凡。”
“比如，魔族不能随便闯进天界。”
“比如，人族，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生活。”
“这些，都是规则。”
“是天道，给这个世界，画好的线。”
小团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改写规则，是什么意思？”
“就是——”
雾气轻轻一笑，“你可以，让这些规则，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你可以，让神仙随便下凡。”
“可以，让魔族住进天界。”
“可以，让人族，不再被当成，随便牺牲的小蚂蚁。”
“只要你愿意。”
“只要你，有足够的力量。”
“你就可以，让这个世界，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小团子怔住了。
他从未想过，世界还可以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在他的认知里，世界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有爹爹，有娘亲，有大长老，有很多很多他叫不出名字的叔叔伯伯。
有天上的宫殿，有云，有星星。
还有——
偶尔会偷偷跑来东宫，给他送糖的妖族小狐狸。
“团团喜欢现在的样子。”
他很认真地说。
“团团喜欢有爹爹娘亲的世界。”
“喜欢有糖吃的世界。”
“喜欢有人陪团团玩的世界。”
“这样就很好了。”
雾气轻轻晃了晃。
“你现在，是这么想的。”
“可等你长大一点。”
“等你看到，这个世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
“等你看到，有人为了规则，不得不去死。”
“有人为了所谓的‘大局’，被当成牺牲品。”
“有人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担所有的后果。”
“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小团子皱起眉。
“团团……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
雾气笑了笑，“很快。”
“因为——”
它忽然伸出一缕细细的雾气，轻轻点了一下小团子的胸口。
小团子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
“你、你干嘛？！”
“别怕。”
雾气的声音，温柔得近乎诡异，“我只是，在看看。”
“看看，你体内的那把钥匙，长成什么样了。”
小团子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原本应该是平坦的。
可在他的注视下，一缕淡淡的金光，从他的衣服里透了出来。
那金光，很微弱。
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这是……？”
小团子愣住了。
“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东西。”
雾气缓缓道，“是她的神魂印记。”
“也是，她用来保护你的屏障。”
“有它在，我暂时，不能对你做太多事情。”
小团子眨了眨眼。
“娘亲……保护团团？”
“是。”
雾气笑了笑，“你娘亲，很爱你。”
“她甚至，愿意为了你，和整个世界为敌。”
“你爹爹，也是。”
“他们两个，为了你，做了很多很多，你现在还不知道的事情。”
“他们以为，只要把你藏在怀里，你就不会受伤。”
“他们以为，只要他们足够强，就可以替你，挡下所有风雨。”
“他们以为——”
它轻轻叹了口气，“他们可以，改变你的命运。”
小团子听不懂“命运”是什么。
但他隐约觉得，这是一个，让他很不舒服的词。
“命运……是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问。
“命运啊。”
雾气缓缓道，“就是，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写好的路。”
“有人说，你将来，会成为战神。”
“有人说，你将来，会成为救世主。”
“有人说，你将来，会成为混沌之主。”
“还有人说——”
它顿了顿，声音变得极低：“你会，死在某一场战争里。”
“用你的死，换来三界的和平。”
小团子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团团……会死吗？”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雾气没有立刻回答。
它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忽然笑了。
“你现在，很怕。”
小团子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他不想承认。
可他的心，却在“砰砰砰”地跳。
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样。
“你怕自己会死。”
“怕爹爹娘亲，会难过。”
“怕再也见不到他们。”
雾气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敲在他心上。
“你也怕——”
“怕自己，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小团子猛地抬头。
“团团不会的！”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团团不会变成坏人！”
“团团会一直一直，喜欢爹爹娘亲。”
“团团会听话。”
“团团会做一个，好孩子。”
雾气轻轻笑了。
“你现在，是这么想的。”
“可等你长大一点。”
“等你发现，你所相信的‘好’，在别人眼里，可能是‘坏’。”
“等你发现，你拼命想要守护的人，有一天，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等你发现，你最信任的人，也有可能，为了所谓的‘大局’，放弃你。”
“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小团子的呼吸，有些乱。
他的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不会的。”
他很用力地摇头。
“爹爹不会。”
“娘亲不会。”
“他们不会放弃团团。”
“他们说过，会一直一直，陪着团团。”
“他们说过，团团是他们的命。”
“他们说过——”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他们说过，不会骗团团的。”
雾气静静听着。
过了好一会儿，它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你真像你爹爹。”
“一样固执。”
“一样，喜欢自欺欺人。”
小团子抬起头，有些生气：“爹爹才不会自欺欺人！”
“爹爹是最厉害的！”
“爹爹是天族战神！”
“爹爹会保护所有人！”
“爹爹不会骗团团！”
雾气轻轻笑了。
“你知道吗。”
“你爹爹，当年，也是这么相信他的父亲的。”
“他相信，那位战神，会保护所有人。”
“他相信，那位战神，不会骗他。”
“他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可以，不辜负所有人的期待。”
“可结果呢？”
它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结果，他成了新的战神。”
“成了天道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成了，所有人眼里的‘英雄’。”
“却也成了——”
“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推上战场的孩子。”
小团子：“……”
他听不懂这些话背后的沉重。
但他隐约觉得，这些话，让他很不舒服。
就像有人，在他面前，说爹爹的坏话。
“你不要说爹爹坏话。”
他皱起眉，“爹爹是好人。”
“是。”
雾气笑了笑，“他是好人。”
“可好人，不一定，会有好结果。”
“好人，也会被逼着，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好人，有时候，比坏人，还要痛苦。”
小团子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懂。
“你现在，还太小。”
雾气缓缓道，“你不需要懂那么多。”
“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
小团子抬起头。
“记住——”
雾气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
轻得像一缕风，却又清晰得，仿佛刻在他的灵魂里。
“你不是任何人的棋子。”
“不是天道的。”
“不是战神的。”
“不是你爹爹的。”
“也不是你娘亲的。”
“你是你自己。”
“你可以选择，走他们给你铺好的路。”
“也可以选择——”
“亲手，把那条路，砸得粉碎。”
小团子怔怔地看着它。
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团团……可以自己选吗？”
“当然可以。”
雾气笑了，“你是钥匙。”
“钥匙，有一个特权。”
“它可以选择，被谁拿着。”
“也可以选择——”
“永远，不开那扇门。”
小团子眨了眨眼。
“那……如果团团，不想当钥匙呢？”
“那就——”
雾气轻轻靠近他，在他耳边，仿佛说了一句什么。
但那声音，轻得像幻觉。
小团子没有听清。
他只觉得，自己的头，忽然有点晕。
眼前的灰色，开始慢慢旋转。
像被人，搅动了一下的水面。
“你、你在干嘛？！”
他有些慌。
“别怕。”
雾气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只是，在帮你。”
“帮你，看清一点东西。”
“帮你，提前知道——”
“你体内的那把钥匙，长成什么样了。”
小团子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他隐约看到，自己的胸口，那缕金光，忽然亮了起来。
金光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慢慢浮现。
那是一个，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小男孩。
只是，那个小男孩的眼睛，是金色的。
像极了爹爹。
他身上，有淡淡的煞气缠绕。
却又有一股，让人安心的温暖。
“那是……？”
小团子愣住了。
“那是，你体内的战神残念。”
雾气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是那位老战神，留在你身上的东西。”
“也是，把你，变成钥匙的一部分原因。”
“你可以把他，当成另一个你。”
“也可以把他，当成一个，住在你身体里的‘客人’。”
“不过——”
它轻轻一笑，“这个客人，有点不太安分。”
小团子看着那个小小的影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点亲切。
就像，在看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人。
“你……”
他试探着，伸出手。
指尖，轻轻触碰到了那个小小的影子。
“刷——”
一道刺目的金光，猛然爆发。
整个灰色的世界，在这一刻，被照得一片明亮。
小团子下意识地闭上眼。
再睁开时。
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片灰色的世界里了。
他站在一片星空之下。
脚下，是透明的云。
头顶，是密密麻麻的星辰。
每一颗星，都亮得惊人。
像一颗颗，被人精心打磨过的宝石。
“这里……是哪里？”
他小声问。
“这里，是你爹爹，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雾气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这里，也是——”
“你将来，可能会站的地方。”
小团子转头。
那团黑红色的雾气，静静地悬浮在他身后。
它的轮廓，似乎比之前，清晰了一点。
“团团……不想战斗。”
小团子小声说，“团团只想，和爹爹娘亲在一起。”
“你可以这么想。”
雾气笑了笑，“现在。”
“但你要记住。”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不想战斗，就变得和平。”
“有人，会逼你拿起剑。”
“有人，会逼你，做出选择。”
“有人，会逼你——”
它顿了顿，声音变得极冷：“在你爱的人和这个世界之间，选一个。”
小团子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团团……两个都要。”
“你可以这么说。”
雾气轻轻笑了，“可到了那一天。”
“你会发现，你根本，没有那么多选择。”
“你爹爹，当年，就是这样。”
“他以为，他可以保护所有人。”
“他以为，他可以，既当战神，又当一个好父亲。”
“他以为——”
“他可以，不失去任何东西。”
“可结果呢？”
它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结果，他失去了自己。”
小团子听不懂。
但他莫名地，觉得心里很疼。
像有一只手，在他的胸口，轻轻捏了一下。
“团团……”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现在，不需要懂。”
雾气缓缓道，“你只要记住。”
“你不是任何人的棋子。”
“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路。”
“你可以选择，成为他们希望你成为的人。”
“也可以选择——”
“成为，他们最害怕你成为的人。”
小团子抬头，看向那一片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