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深处。
潮湿的石壁上,常年不干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极轻的声响。
滴答。
滴答。
在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的地方,这细微的声响,反而显得格外清晰。
封印石,静静矗立在最深处。
它通体漆黑,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那些符文像活的一样,时不时亮起一道微光,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
封印石前,一道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
黑色的战甲,被地牢里潮湿的空气浸得冰冷,衣摆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秦临渊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封印石上。
他已经站了很久。
久到连地牢里的守卫,都换了三批。
久到连石壁上的水珠,都在他脚边,汇成了一小滩水。
“陛下。”
一道略显迟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是天族的大长老。
他看着秦临渊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忧色:“夜深了,您已经守在这里一整天了。”
“小殿下那边,已经稳住了。”
“您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
秦临渊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低沉而冷:“我不放心。”
大长老沉默了一瞬。
他当然知道,秦临渊不放心的,不止是封印石。
还有——
封印石里的东西。
以及,被那东西盯上的小殿下。
“刚才那股波动,您也感觉到了。”大长老缓缓道,“煞气在躁动。”
“它在试图,与小殿下建立更深的联系。”
“如果不是沈晚姑娘的神魂,强行闯入小殿下的梦境,恐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秦临渊的指尖,缓缓收紧。
骨节被他捏得发白。
“是我疏忽了。”他低声道,“我以为,把煞气暂时压回去,就能安稳一阵。”
“我以为,只要我守在这里,它就翻不出什么风浪。”
“没想到,它居然敢——”
他抬眼,目光落在封印石上,冷得像要将这整块石头,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冻裂。
“绕过我,直接去动我的儿子。”
大长老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东西,本就与小殿下之间,有某种……特殊的联系。”
“它能轻易找到小殿下的梦境,并不奇怪。”
“更何况,小殿下的神魂,还未完全稳固。”
“它要趁虚而入,比我们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秦临渊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手,轻轻按在封印石上。
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一点点渗入骨髓。
“战神残念……”他低声呢喃,“混沌煞气……”
“你们,一个个,都把主意打到我儿子头上。”
封印石上的符文,忽然亮了一瞬。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石内,轻轻动了一下。
大长老心中一凛:“陛下——”
“别紧张。”秦临渊淡淡道,“它现在,还不敢真的闹事。”
“它刚才,已经试过一次了。”
“结果,你也看到了。”
大长老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刚才那股神魂波动,他也感觉到了。
那是沈晚的气息。
带着凡人的脆弱,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
“沈晚姑娘……”大长老轻声道,“她……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
“明明只是个凡人。”
“明明没有强大的血脉,没有古老的传承。”
“可她刚才那一瞬的神魂爆发,居然硬生生,把那股煞气,逼回了封印石里。”
秦临渊的目光,柔和了一瞬。
“她一直都很厉害。”他低声道,“只是你们,以前没机会看到。”
大长老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苦笑:“是老臣,眼拙了。”
“能让陛下您,为了她,与整个天族为敌的人。”
“又怎么会,简单。”
秦临渊没有接话。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封印石上。
“你刚才说。”他忽然开口,“那东西,与团团之间,有特殊的联系。”
大长老点头:“是。”
“小殿下,是钥匙。”
“而封印石里的东西,是锁。”
“钥匙与锁,本就相互吸引。”
“再加上,小殿下体内,有您的血脉,有沈晚姑娘的神魂印记,还有——”
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还有,那位的残念。”
秦临渊的指尖,猛地一紧。
“你说清楚。”他声音压得极低,“战神残念,到底,在他身上,占了多少?”
大长老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如实回答:“不多。”
“真的不多。”
“以小殿下现在的神魂强度,根本承受不了太多。”
“那位当年神魂俱灭,能留下的,本就不多。”
“残念,只是在小殿下出生之时,被天道‘顺手’塞了一点进去。”
“为的,不过是——”
他苦笑一声:“为的,不过是,让小殿下,更像一把‘合格’的钥匙。”
秦临渊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天道。”他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好一个天道。”
“好一个,‘顺手’。”
大长老不敢接话。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知道,眼前这位天族战神,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他知道,这种被算计、被利用的感觉,有多让人发疯。
更何况——
被算计的,不是他自己。
而是他的孩子。
“陛下。”大长老硬着头皮开口,“天道此举,固然……有欠妥当。”
“但不可否认的是——”
“若没有那一丝残念,小殿下,恐怕连出生,都难。”
“沈晚姑娘的身体,本就承受不住那样的孕育。”
“是那一丝残念,护住了她的神魂。”
“也是那一丝残念,在小殿下出生之时,替他挡下了第一波混沌冲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那位,算是救了他们母子一命。”
秦临渊沉默了很久。
久到地牢里的空气,都仿佛变得凝滞。
“我知道。”他最终开口,声音低哑,“我知道他救了他们。”
“我也知道,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团团。”
“所以——”
他抬手,缓缓抚过封印石上的符文,声音冷得近乎残酷:“我才没有,把这块破石头,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砸了。”
大长老:“……”
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为那位已经神魂俱灭的老战神点了一根蜡。
——你当年拼死拼活,护下的这一脉。
——如今,有个疯子一样的儿子,恨不得把你最后一点残念,也一起掐死。
“陛下息怒。”大长老硬着头皮劝道,“老战神当年的选择,也许……并不完全是他自愿。”
“混沌压境,天道施压。”
“他身为战神,本就没有太多退路。”
“他能做的,也许,就是在那样的局面下,尽量,保住更多的人。”
“包括——”
“包括,您。”
秦临渊的指尖,微微一顿。
他当然知道。
他当然知道,自己能活到今天,有多少是因为那位“父亲”的牺牲。
可知道,不代表就能坦然接受。
尤其是——
当他发现,那位父亲的牺牲,并没有换来真正的和平。
只是换来了一个,被封印压住的定时炸弹。
换来了一个,被当成“钥匙”的孩子。
“我不欠他的。”秦临渊缓缓道,“我欠的,是他当年护过的那些人。”
“是这个三界六道。”
“不是天道。”
“更不是这块石头。”
大长老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陛下,您心里怎么想,老臣不敢妄言。”
“只是有一点,老臣必须提醒您。”
“封印,撑不了太久了。”
秦临渊的目光,微微一沉。
“多久。”
大长老沉默了一瞬,伸出三根手指。
“最多,三十年。”
秦临渊:“……”
“三十年。”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团团,才多大?”
大长老苦笑:“刚满三岁。”
“三十年之后,他也不过三十三岁。”
“对于我们天族来说,还是个孩子。”
“可对于封印来说——”
“那,已经是它能给我们的,最后期限。”
秦临渊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闭上眼睛。
三十年。
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
短到,团团还来不及真正长大。
长到,足够天道,足够混沌,足够所有暗处的魑魅魍魉,做好准备。
“三十年内。”大长老继续道,“我们必须找到,彻底解决混沌的办法。”
“否则——”
“封印一碎,混沌再起。”
“到那时,三界六道,恐怕,再难有今日的秩序。”
秦临渊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那种平静,不是放下。
而是——
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疯狂,全部压回心底,凝成一把锋利的刀。
“办法,不是没有。”他淡淡道。
大长老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钥匙。”秦临渊道,“既然他们把团团当成钥匙。”
“那我们,就用钥匙,去开我们想打开的门。”
“而不是,被人牵着,去开那扇,他们早就准备好的门。”
大长老的瞳孔,微微一缩:“陛下,您是想——”
“我想做什么。”秦临渊打断他,“你心里,其实很清楚。”
大长老沉默了很久。
他当然清楚。
他从一开始,就隐约猜到了。
“陛下。”他艰难开口,“那可是——”
“混沌本源。”
秦临渊勾了勾唇角,笑意冷得刺骨:“混沌本源又如何?”
“天道能利用它,我为什么不能?”
“他们想让团团,成为打开混沌的钥匙。”
“那我,就让团团,成为掌控混沌的人。”
大长老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这太危险了。”
“混沌本源,连天道,都不敢轻易触碰。”
“您让小殿下——”
“我不会让他一个人去碰。”秦临渊道,“我会陪他。”
“沈晚会陪他。”
“你们这些老家伙,也得陪他。”
“天族,人族,妖族,魔族——”
“所有当年受过战神恩惠的人,都得陪他。”
“既然大家,都想把他当成希望。”
“那,就别只把他当成,一个被推出去的牺牲品。”
“要么,一起赢。”
“要么——”
他的声音,冷得像来自深渊:“一起死。”
大长老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老臣明白了。”
“老臣,会尽力,说服其他长老。”
“只是——”
“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天道那边——”
“天道那边,先顾不上我们。”秦临渊淡淡道,“它现在,恐怕,自顾不暇。”
大长老一愣:“陛下此话,何意?”
秦临渊没有解释。
他只是抬手,轻轻在封印石上敲了敲。
“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
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压。
封印石上的符文,剧烈地闪烁了几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石内,躁动不安。
过了片刻。
一缕极淡的黑红色雾气,从封印石的缝隙中,缓缓渗出。
它刚一出现,就迅速在空中凝成一张模糊的脸。
那张脸,看不清五官。
却能清楚地看到,它嘴角那抹,带着疯狂与嘲讽的笑。
“秦临渊。”
那声音沙哑而低沉,“你可真行啊。”
“连我的地盘,你都敢闯。”
“还敢,当着我的面,说要抢我的东西。”
秦临渊看着它,眼神冷得像冰:“你的东西?”
“混沌本源,是你的?”
“封印,是你的?”
“还是说——”
他缓缓抬手,指向封印石深处:“连那位战神的残念,也是你的?”
那缕雾气轻轻一颤。
随即,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你倒是,比你父亲当年,更敢说。”
“他当年,可没敢,这样跟我说话。”
秦临渊眯了眯眼:“你认识他。”
那雾气笑了笑:“何止是认识。”
“我们,可是老熟人了。”
“从混沌初开,到三界成形。”
“从他第一次拿起战神之刃,到他最后一次,试图用自己,去堵混沌的口子。”
“我,都在。”
大长老心中一震。
——从混沌初开,就存在的东西?
——那岂不是说,它,是与天道同一时代的存在?
秦临渊的眼神,也微微沉了沉。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雾气笑了笑:“你可以叫我,混沌之影。”
“也可以叫我,封印的裂缝。”
“更可以——”
它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诡异的温柔:“叫我,钥匙的另一半。”
秦临渊:“……”
大长老:“……”
“你刚才,在我儿子梦里,说的那些话。”秦临渊缓缓道,“我都知道了。”
混沌之影轻轻一笑:“那你,应该感谢我。”
“我帮你,提前告诉他一些,他迟早要面对的事实。”
“我帮你,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我帮你——”
“让他,离真正的自己,更近了一步。”
秦临渊盯着它,忽然笑了。
那笑容,却一点也不温和。
“你刚才,在梦里,被一个凡人,打得缩回来。”
“现在,却在这里,跟我说,你在帮我?”
混沌之影:“……”
它的笑声,僵了一瞬。
随即,变得阴冷起来:“沈晚那女人,不过是仗着,有你儿子的牵挂,才能在梦里,短暂压制我。”
“那是她,运气好。”
“可运气,不会一直站在她那边。”
“总有一天,她护不住他。”
“总有一天,你也护不住他。”
“总有一天——”
它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他会,自己来找我。”
“他会,主动伸出手。”
“他会,心甘情愿地,跟我走。”
秦临渊看着它,缓缓抬起手。
掌心,一缕金色的灵力,悄然凝聚。
“你刚才说。”他淡淡道,“你是钥匙的另一半?”
混沌之影笑了笑:“是。”
“没有我,钥匙,打不开真正的门。”
“没有钥匙,我,也出不去。”
“我们,本就是一体的。”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
“不,从你们决定,让他出生的那一刻起。”
“你们,就已经,把他,推向了我。”
秦临渊轻轻吐出一口气。
“很好。”
“既然,你是钥匙的另一半。”
“那从今天起——”
他的掌心,金光骤然暴涨。
“你,就归我管了。”
混沌之影愣了一下:“你——”
话还没说完,那缕金光已经猛然落下,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它罩住。
封印石上的符文,疯狂亮起。
整个地牢,都在微微震动。
“秦临渊!”混沌之影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你疯了?!”
“你这是在,破坏封印!”
“你这是在,提前释放混沌!”
“你这是在——”
“闭嘴。”
秦临渊冷冷地打断它。
“我有没有破坏封印,你心里清楚。”
“我只是,把你,从封印石里,剥出来。”
“把你,从‘封印的一部分’,变成——”
他的指尖,轻轻一握。
那缕被金光困住的混沌之影,瞬间被压缩成了一团,只有拇指大小的黑红色雾气。
“变成,我儿子的一部分。”
混沌之影:“……”
大长老:“……”
“陛下!”大长老几乎是脱口而出,“万万不可!”
“那东西,本就与小殿下有特殊联系。”
“您若再将它,强行融入小殿下体内——”
“那他,就真的,彻底成了钥匙了!”
“不。”秦临渊淡淡道,“他不会成为钥匙。”
“他会成为——”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团黑红色的雾气,眼底闪过一丝极冷的光:“锁匠。”
“钥匙,是别人给他的身份。”
“锁匠,是他自己的选择。”
“钥匙,只能被人拿着去开门。”
“锁匠——”
“却可以,决定,门开不开。”
“开哪一扇。”
“给谁开。”
大长老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混沌之影,却在他掌心里,疯狂挣扎起来:“你疯了!”
“你这是在,把你儿子,往火坑里推!”
“你这是在,让他彻底,站到天道的对立面!”
“你这是在——”
“你不是一直,想接近他吗?”秦临渊冷冷道,“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
“你不是说,你是钥匙的另一半吗?”
“那你就,好好待在他体内。”
“好好看着。”
“看着他,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看着他,会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主动走向你。”
“还是——”
他唇角微勾,笑意冷得刺骨:“亲手,把你,锁回地狱。”
混沌之影,猛地一静。
片刻之后,它忽然笑了。
那笑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好。”
“很好。”
“秦临渊,你果然,比你父亲,更有趣。”
“那就,让我看看。”
“你用命,护出来的这个孩子。”
“到底,会不会——”
“成为,真正的混沌之主。”
秦临渊没有再理它。
他抬手,掌心金光一闪。
那团黑红色的雾气,瞬间化作一缕极细的光线,从他指尖飞出,消失在空气中。
下一刻。
东宫偏殿。
熟睡中的小团子,忽然轻轻皱了皱眉。
胸口的平安锁,微微一震。
随即,恢复平静。
没有人知道。
在他体内,那缕原本就存在的黑红色煞气,与刚刚被强行送入的混沌之影,悄然交织。
像两条互相缠绕的蛇。
一条,想吞掉对方。
一条,想反客为主。
而在这两条蛇的中间,是一个还在熟睡的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这一刻,又被人,狠狠推了一把。
推得更远。
推得,更危险。
也推得——
更自由。
地牢深处。
大长老看着秦临渊,长长地叹了口气:“陛下。”
“您这一步,走得,太险了。”
秦临渊收回手,淡淡道:“从团团出生的那一刻起。”
“我们,就已经,走在悬崖边上了。”
“既然,退无可退。”
“那就——”
他抬眼,目光穿透重重石壁,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看到了那座东宫。
看到了那个,还在熟睡的小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