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烛火如豆。
小团子睡得极沉,呼吸均匀,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秦临渊盘膝而坐,背靠着床榻,指尖还覆在儿子的额头上,灵力缓缓流转,替他梳理白日激战残留的紊乱气息。
沈晚坐在一旁,替他擦去唇边的血迹,动作轻柔,却怎么也掩不住眼底的忧色。
“业火暂时压下去了,可你自己清楚——”她抬眸看他,“这只是开始。”
秦临渊嗯了一声,声音低哑:“我知道。”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天道誓约的业火,并非只烧他一人。
那一日在三十三重天之上,他与天道立誓时,曾清晰感知到,有一缕极细的因果丝线,从他身上蔓延出去,悄无声息地,缠向了别处。
——那是他另外两个孩子的方向。
沈晚指尖微微一顿,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声开口:“临渊,有件事,我一直没敢跟你说。”
秦临渊侧眸看她:“关于阿澈和阿瑶?”
沈晚怔了一下,苦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她深吸一口气,将掌心摊开,一缕柔和的灵力缓缓浮出,在空气中勾勒出两道模糊的小身影——
一个男孩,眉目清俊,神情却比同龄人沉稳许多,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像是在努力撑起什么。
一个女孩,眉眼如画,一双眼睛却总是带着一点不安,像是随时在寻找依靠。
“阿澈,阿瑶。”沈晚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们,最近有些不对劲。”
秦临渊的指尖轻轻一颤。
那是他的孩子,是他和沈晚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那对双胎。
当年沈晚历劫,神魂受损,腹中双胎几乎不保。天道曾冷酷地说过——
“这对孩子,是你命中劫数的余波,若强行留下,必为祸根。”
是沈晚以半条命换来的一线生机,将他们从鬼门关硬生生抢了回来。
可他们终究太弱,承受不住天族仙气,只能被送往人间一处灵气充裕的隐秘山谷,由沈晚最信任的侍女带着,隐姓埋名,以凡人之身长大。
这些年,秦临渊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亲自去看一眼。
远远地,看一眼。
不敢靠得太近,不敢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来历,更不敢让天道与混沌,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哪里不对劲?”秦临渊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声音却比平时更沉了几分。
沈晚闭上眼,将自己的一缕神识,轻轻渡入那两道灵力身影中。
画面,缓缓清晰。
……
人间,一处偏僻山谷。
山谷不大,却灵气充盈,四季如春。谷底有一处小小的院落,院墙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花,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铺满青石小路。
院内,一个小男孩正蹲在廊下,小心翼翼地给一株长势不太好的灵草松土。
他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眉眼间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眉眼与秦临渊有七分相似,只是那双眼睛,比秦临渊多了几分柔和,像是揉进了沈晚的影子。
“阿澈,你又在给那株破草喂灵力。”一个软糯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点不满,“它都快死了,你再怎么喂也没用啦。”
男孩回头,冲屋里笑了笑:“阿瑶,它只是还没醒。”
屋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眼睛又大又亮,像极了沈晚,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满是担忧:“可是……姐姐说,我们不能随便用灵力的。”
男孩手上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恢复平静:“我会小心的。”
他知道,自己和妹妹,与普通孩子不一样。
他们不能像凡人那样,在阳光下肆意奔跑,不能随意在别人面前使用力量,甚至连“爹娘”两个字,都不能轻易提起。
“姐姐”说过——
“你们的爹娘,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等有一天,他们来接你们的时候,你们要足够强大,才能站在他们身边。”
所以,他必须变强。
哪怕只是一株快要枯萎的灵草,他也要试着救一救。
“阿澈哥哥。”小姑娘跑到他身边,小手抓住他的袖子,“我昨晚又做那个梦了。”
男孩动作一顿:“又是……那个梦?”
小姑娘点点头,眼睛里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期待:“有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娘亲,她抱着我,叫我‘阿瑶’。还有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爹爹,他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不清脸,可是我知道,他在看着我们。”
男孩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也梦到了。”
他梦到的,是一片血色的云海。
有一个身披金甲的男人,背影挺拔如枪,在血海中浴血奋战。
还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他耳边轻轻说——
“阿澈,要保护好妹妹。”
每次醒来,他的胸口都会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不断冲撞,却又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死死压住。
“阿澈哥哥,你说……”小姑娘抬头看他,“我们的爹娘,会不会不要我们了?”
男孩指尖一紧,猛地摇头:“不会。”
他的声音很坚定,仿佛在说服她,也在说服自己:“姐姐说了,他们只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等他们做完了,就会来接我们。”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可是……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来看我们了。”
“他们有来看。”男孩低声道。
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他偶尔会在夜里醒来,看到山谷上空,有一道极淡的金光一闪而逝。
那气息,让他莫名安心。
“阿澈哥哥,你怎么哭了?”小姑娘突然惊呼。
男孩愣了一下,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眶。
“我没有。”他别过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风大,沙子进眼睛了。”
小姑娘“哦”了一声,似是信了,又似是没信。
她靠过去,轻轻抱住他的胳膊,小声道:“没关系的,阿澈哥哥。就算爹娘不要我们了,我们还有彼此。”
男孩身子一震,低头看她。
那双眼睛里,有害怕,有不安,却也有倔强。
“谁跟你说他们不要我们了?”他伸手,轻轻揉乱了她的头发,“他们一定会来的。”
他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不管你们是谁,不管你们在做什么,我都会等你们。
……
东宫偏殿。
灵力勾勒出的画面,在沈晚掌心缓缓散去。
屋内,一时安静得只剩下小团子均匀的呼吸声。
“你早就知道,他们能感知到我们?”秦临渊问。
沈晚苦笑:“我不敢确定。直到那天,你去见天道,业火入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三道命线共振。”
她抬手,指尖在空气中轻轻一点,一缕极细的金线浮现出来,从秦临渊身上延伸出去,一分为三——
一缕,连着床榻上的小团子。
另外两缕,穿透殿宇,穿透云海,穿透三界壁垒,落在遥远的人间。
“他们的命线,和你我,还有团团,紧紧绑在一起。”沈晚的声音发颤,“你与天道立誓时,业火不仅烧你,也烧到了他们身上。”
秦临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把一切代价都算清了。
却没想到,天道誓约的因果,会牵连到那两个还在人间、尚未真正踏入三界纷争的孩子身上。
“他们现在怎么样?”他问。
“还撑得住。”沈晚深吸一口气,“我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神魂印记,那印记会替他们分担一部分业火。只是——”
她抬眸看他,眼底满是痛色:“那不是长久之计。”
秦临渊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是我考虑不周。”
“不是你的错。”沈晚摇头,“是我们所有人,都把这场局想得太简单了。”
他们以为,只要天道放手,只要他们一家人站在一起,就能改变命运。
可命运,从来不是只在棋盘上移动一两颗棋子,就能轻易改写的东西。
“临渊。”沈晚突然握住他的手,“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秦临渊看向她。
“阿澈和阿瑶,终究是天族的孩子,是你的血脉,是我的骨肉。”沈晚一字一顿,“他们迟早要知道真相,迟早要面对自己的命。与其让他们在一无所知中被业火和混沌侵蚀,不如——”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如,把他们接回来。”
秦临渊的指尖猛地收紧。
他不是没想过。
每一次在山谷上空,远远看一眼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他都有一种冲动——
冲下去,把他们抱在怀里,告诉他们:“我是你们的爹爹。”
可他不敢。
他怕自己一靠近,就会把他们卷入这场风暴。
怕他们,会成为天道与混沌,新的筹码。
“你在担心什么,我知道。”沈晚轻声道,“你怕他们被当成新的棋子,怕他们像老战神那样,被推上战场,怕他们……会恨我们。”
秦临渊闭了闭眼:“他们有权利恨。”
“他们也有权利选择。”沈晚道,“就像你希望团团将来可以选择自己的路一样。”
她看向床上熟睡的小团子,目光柔和,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我们不能替他们决定一切。”
“可是——”
“没有可是。”沈晚打断他,“临渊,你以为,把他们留在人间,就真的安全吗?”
她抬手,灵力再次浮现,这一次,画面却不再是温馨的小院。
而是——
山谷上空,隐隐翻滚的暗紫色雾气。
几缕极细的黑影,如同毒蛇般,从雾气中钻出,悄无声息地,朝山谷深处蔓延。
“混沌,已经开始注意他们了。”沈晚的声音发冷,“业火是引线,他们的命线,是路标。”
秦临渊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天道誓约之后,三界因果重排。”沈晚继续道,“你身上的业火,是混沌最想吞噬的东西。而我们三个孩子,是与你命线最紧的人。”
“混沌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小团子。”
“它想要的,是我们一家人。”
屋内,静得可怕。
小团子在睡梦中轻轻哼了一声,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小手下意识地往秦临渊那边抓了抓。
秦临渊伸手,将他小小的手握在掌心。
掌心滚烫。
那是业火灼烧后的余温,也是一个父亲,被逼到绝境之后,彻底清醒的温度。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异常坚定,“接他们回来。”
沈晚一怔:“你——”
“他们是我的孩子。”秦临渊缓缓道,“是天族的小殿下,是沈家的外孙。”
“他们的命,不该只写在别人的棋盘上。”
他抬眸,眼中战意翻涌:“既然混沌已经盯上他们,那便——”
“正面来。”
沈晚看着他,眼眶微红,却笑了:“好。”
她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那我们就,再改一次局。”
这一次,不是为了三界。
不是为了天道。
而是——
为了他们的三个孩子。
为了那个还在人间,努力给灵草松土的小男孩。
为了那个夜里做梦,哭着喊“娘亲”的小姑娘。
为了床上这个,明明还那么小,却已经学会说“我要保护爹爹娘亲”的小团子。
为了这一家人,不再被命运牵着走。
“不过——”沈晚突然又有些犹豫,“现在封印未稳,你业火在身,这时候去接他们……会不会太冒险?”
秦临渊正要开口,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风声。
紧接着,一道苍老却坚定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尊上,娘娘。”
是大长老。
秦临渊起身,走到门口,拉开殿门。
大长老站在门外,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何事?”秦临渊问。
大长老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屋内的沈晚,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符。
玉符上,有三道细细的光纹,正微微颤动。
“这是……”沈晚瞳孔一缩。
“这是当年娘娘将小殿下送往人间时,留下的魂息玉符。”大长老沉声道,“刚才,它突然有了反应。”
玉符上的三道光纹,一道明亮,两道略显黯淡,却都在顽强地跳动。
那是——
阿澈、阿瑶,还有……
沈晚的神魂印记。
“人间那处山谷,被人动了手脚。”大长老的声音压得极低,“有人在那里,布了一个局。”
“一个,专门为两位小殿下准备的局。”
秦临渊眸色瞬间冷到了极点。
“是谁?”他问。
大长老苦笑:“不是天族,不是魔族,更不是凡间修士。”
“那股气息……”他顿了顿,“像是——”
“天道。”
屋内,沈晚的脸色,瞬间白了。
秦临渊却只是沉默了一瞬,随即笑了。
那笑意冷得刺骨:“好啊。”
“你说你不再插手,结果转头,就在我孩子身上,布了新的局。”
他抬手,将那枚魂息玉符握在掌心。
“天道啊天道——”他低声道,“你既要做棋手,又要做裁判,还不肯承认自己也不过是这盘棋里的一颗子。”
“那这局,就由我来——”
“掀了。”
他转头,看向沈晚:“晚晚,收拾一下。”
“我们,去接孩子回家。”
沈晚用力点头,眼眶通红,却笑得极亮:“好。”
她走到床边,俯身,在小团子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团团,醒来之后,就有哥哥姐姐了。”
熟睡中的小团子,似乎听懂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奶声奶气地嘟囔了一句:“哥哥……姐姐……”
声音模糊,却异常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那是属于这一家人的,新的开始。
也是,他们与天道、与混沌,真正摊牌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