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些用朱砂绘制的、极其古怪的符号和图案。其中一个图案,画的赫然是一只造型奇特的飞鸟,与那枚骨哨上的雕刻,有七八分相似。
张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少监!这……这莫非是上古的巫祝之文?我曾在一部名为《南荒异物志》的孤本上见过类似的符号!据说,是用来与某些不知名的‘精怪’沟通的!”
他凑上前,瘸着腿,激动得满脸通红。
郑-闲将兽皮递给他:“你仔细看看,能认出多少?”
张远如获至宝,立刻趴在书案上,就着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光,仔细研究起来。
郑闲则拿起了那几块“丹药”。
他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
没有丹药的异香,只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他心中冷笑一声。
太子啊太子,你为了让这场“寻仙失败”的戏看起来更真,还真是煞费苦心。
这些所谓的“丹药”,不过是用几种无毒的矿石粉末混合了草木灰,再用蜂蜜捏合而成。吃下去,死不了人,但也绝不是什么灵丹妙a药。
这就是他要的“证据”。
“找到了。”郑闲淡淡道。
他将木盒收起,然后转身,看向密室最深处的一个书架。
他走过去,从一排厚重的史书中,抽出了一本《资治通鉴》。
书是中空的。
里面,静静地躺着另一封信。
这才是太子留给他,真正的“遗言”。
郑闲将信无声无息地收入怀中,动作快如闪电。当张远和雷洪看过来时,他已经将那本《资治通鉴》若无其事地放回了原处。
“张主簿,研究得如何?”他问。
张远抬起头,满脸困惑又带着兴奋:“少监,这兽皮上的符号,大部分我都闻所未闻。但有几个,似乎与祭祀、召唤有关。特别是这个飞鸟图案,它下面连接的几个符号,好像……好像是一种血祭的仪式!”
“血祭?”
“对!”张远指着兽皮,“用特定的精血为引,辅以咒文,吹响信物,便可召唤‘仙鸟’降临。这里还画着……天哪,这画的是心脏!需要用活人的心脏作为祭品!”
张远的声音都在发颤。
郑闲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和骇然。
“你的意思是说……太子殿下,他……他是在用这种邪法,召唤所谓的‘仙鸟’?”
“从这兽皮图卷上看,极有可能!”张远断言,“这根本不是什么仙道正法,分明是南疆的巫蛊邪术!太子殿下,怕不是被奸人所骗,练了这害人的东西,最后……最后才引火自焚,走火入魔!”
完美。
郑闲在心里赞叹了一句。
这张远,果然是个天才。自己只需要给他一点引子,他就能脑补出一整套皇帝最想听的说辞。
“此事,干系重大。”郑闲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除了我们三人,绝不可让第四个人知道!”
他看了一眼雷洪。
雷洪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的眼中,没有了悲伤,只剩下滔天的恨意。
邪术?奸人所骗?
他比谁都清楚,太子殿下是何等的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去碰触那些污秽的东西!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
是一个栽赃陷害太子殿下的恶毒阴谋!
而眼前这个郑闲,他不是在查案,他是在……编造罪名!
雷洪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郑闲的背影,眼神像要吃人。
郑闲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雷校尉,我知道你不信。”
“但太子已经死了。一个清白高洁、为国死谏的太子,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他的敌人,斩草除根,将所有与他有关的人,都碾成粉末。”
“而一个……被奸人蛊惑,误入歧途,修炼邪术而死的太子,才能让某些人放松警惕。”
“才能让你,有机会,活下去。去找到那个真正的‘奸人’,然后,亲手拧断他的脖子。”
郑闲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一字一句,凿进雷洪的心里。
雷洪眼中的杀意和暴戾,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和……觉悟。
他缓缓低下头,沙哑地开口:“属下……明白。”
郑闲满意地点了点头。
疯狗,终于被套上了项圈。
他走出密室,外面的阳光正好。
猴子从阴影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被打晕过去的内侍。
“头儿,这孙子鬼鬼祟祟的,一直在外面偷听。”
郑闲瞥了一眼那个昏迷的内侍,认出是赵福身边的一个小跟班。
“处理干净。”他淡淡道,语气像是在说扔掉一件垃圾。
猴子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他拖着那个内侍,再次消失在阴影之中。
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但很快就被焦糊味所掩盖。
郑闲抬头看了看天。
十天时间?
根本用不了那么久。
他要的证据,已经齐了。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份“真相”,完美地呈现在皇帝面前。
当晚,秘文监的灯火,亮了一夜。
张远奋笔疾书,将他在密室中的“发现”和自己的“考证”洋洋洒洒写了数千言。他引经据典,从《山海经》到《南荒异物志》,将那份兽皮图卷解读成了一部完整的、关于“血祭仙鸟”的邪术秘典。
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骨哨,是沟通邪灵的信物。
兽皮,是修炼邪法的总纲。
那些假丹药,被他说成是“蕴含地煞之气的毒丹”,是走火入魔的根源。
甚至,连东宫那场大火,都被他解释为“邪法反噬,地火焚身”的结果。
一篇报告写完,张远自己都看得心惊肉跳,仿佛太子真的就是一个沉迷邪术的疯子。
郑闲拿着这份报告,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
他看向张远:“从今天起,你就是秘文监的主簿,官秩正七品。我会亲自为你向陛下请功。”
张远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瘸着腿,重重跪下:“谢少监提拔!属下……属下愿为少监效死!”
郑闲扶起他,目光却越过他,看向了窗外漆黑的夜。
这份报告,还缺最重要的一味“药引”。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封在密室《资治通鉴》里找到的、太子亲笔写下的信。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展开信,上面的内容,让他嘴角的笑意,愈发冰冷。
信的内容很简单,却信息量巨大。
太子在信中说,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与其被废黜,被圈禁至死,不如行此险招,用自己的“死”,来为某个人铺一条路。
他提到了一个名字。
“青玄子”。
信中说,这个“青玄子”,是真正掌握了“仙鸟”秘密的人。是他,将骨哨和所谓的“秘法”交给了太子。
太子叮嘱收信人,也就是郑闲,一定要找到这个“青玄子”,从他那里,得到真正的秘密。
信的最后,太子留下了一个地址。
——城西,青羊观。
好一招金蝉脱壳,移花接木。
郑闲几乎要为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子殿下鼓掌了。
太子根本不是要寻仙,他是在用自己的死亡,为郑闲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能接触到皇帝权力核心,并且能名正言顺调查“仙道”的机会。
而这个“青-玄子”,显然就是太子安排好的下一个环节。
郑闲将这封信,小心地凑到烛火前。
他没有烧掉整封信。
他只是用火苗,燎去了信纸的开头和结尾。
燎去了那些提到“为某人铺路”的字眼,燎去了太子最后的署名和日期。
于是,这封信,就变成了一封没头没尾,仿佛是无意中得到的、关于“青玄子”的神秘情报。
他将这份残信,连同张远写好的报告,以及那枚骨哨、那卷兽皮、那几颗假丹药,一同放进了一个黑漆木盒里。
万事俱备。
只欠,那个渴望长生的皇帝,亲自来打开这个潘多拉魔盒了。
夜色如墨,泼满了皇城巍峨的轮廓。
更鼓敲过三响,连巡夜的禁军都带着几分倦意。
紫宸殿,灯火通明。
这里是大乾王朝的心脏,也是天底下最压抑、最危险的地方。
郑闲跪在殿外冰冷的金砖上,膝盖下的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捧着那个黑漆木盒,像是捧着什么催命的符咒。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快一个时辰。
从通传,到等候,再到此刻无声的对峙。
每一步,都是对心志的碾压。
郑闲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一副惶恐不安、忠心耿耿的臣子模样。
可他的思绪,却像一头脱缰的野马,在脑海里疯狂奔腾。
嘉隆皇帝会是什么反应?
这位沉迷丹道,二十年不上朝,却依旧将权柄牢牢抓在手里的君王,心思比深渊还要难测。
他会相信这份漏洞百出的报告吗?
不,他不会。
郑闲很清楚,皇帝比任何人都聪明。
但聪明人,往往有更致命的弱点。
嘉隆帝的弱点,就是长生。
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梦,他可以牺牲儿子,可以无视朝政,可以把整个天下都当成他的炼丹炉。
所以,他不需要相信这份报告。
他只需要相信,这份报告能给他带来他想要的东西。
一个引子。
一个能让他心安理得,继续追寻仙道的台阶。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殿内传来。
郑闲的眼皮微微一跳。
来了。
“传,秘文监典簿,郑闲,觐见——”
一个苍老尖细的嗓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回荡。
郑闲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腾的念头死死压住。
他整理了一下官袍,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一步步踏入那座吞噬了无数人命运的宫殿。
殿内,龙涎香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硫磺与草药的怪味。
御座之上,隔着一道明黄色的纱帘,隐约能看到一个枯瘦的人影。
那就是嘉隆帝。
“臣,秘文监典簿郑闲,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闲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面。
纱帘后,沉默了许久。
久到郑闲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平身。”
终于,一个干涩、疲惫,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
“谢陛下。”
郑闲站起身,依旧躬着身子,不敢抬头。
“深更半夜,你有何事,非要扰朕清修?”皇帝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烦。
郑-闲心头一紧,立刻按照预演了无数遍的台词,用一种颤抖又急切的语气说道:“回陛下!臣……臣有天大的要事启奏!事关东宫,事关……国本!”
他故意加重了“国本”二字。
纱帘后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
“讲。”
只有一个字,却像一座山,压在了郑闲的背上。
郑闲立刻侧身,对身后的小黄门道:“呈上来!”
小黄门战战兢兢地将黑漆木盒高举过头。
殿内的大太监,曹化淳,像个没有影子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接过木盒,又滑到了御座前。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用银针试了毒,又用鼻子嗅了嗅,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
郑闲的余光,一直死死盯着曹化淳的动作。
他在赌。
赌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已经轻如鸿毛。
赌皇帝对长生的渴望,已经重于泰山。
御座之后,嘉隆帝看着曹化淳呈上来的东西,瞳孔猛地一缩。
那枚骨哨。
还有那卷画着古怪飞鸟的兽皮。
他的呼吸,陡然粗重了几分。
这些东西……是他亲自交给太子的!
是他,让太子去“寻仙访道”,去当他最前沿的试验品。
他告诉太子,这是上古仙人遗物,让他务必找出其中的玄机。
可现在,这些东西,却出现在了一个小小的秘文监典簿手里!
还伴随着一份触目惊心的报告。
嘉隆帝拿起那份由张远“创作”的报告,一目十行地扫过。
“血祭仙鸟”……“沟通邪灵”……“地煞毒丹”……“邪法反噬,地火焚身”……
一派胡言!
嘉隆帝的胸中,怒火翻涌。
但他愤怒的,不是郑闲和张远伪造报告,欺君罔上。
他愤怒的,是自己的儿子,那个他寄予了“厚望”的太子,竟然如此愚蠢!
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