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是要罚你。”他淡淡道,“朕要赏你。”
“朕新设‘秘文监’,专为朕分忧,探查仙道秘闻。你就任这秘文监少监之职,官秩正五品,直接对朕负责。”
赵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秘文监?
直接对皇帝负责?
这不就是变相的内廷卫队,是皇帝用来监视百官,甚至……监视他这个大内总管的私兵吗!
这个郑闲,从此一步登天了!
郑闲抬起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狂喜和不敢置信。
“谢……谢陛下!陛下天恩浩荡!臣……臣给您磕头了!砰!砰!砰!”
他又是三个响头,磕得地动山摇。
皇帝满意地看着他,又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给朕查清楚,这哨子的来历!”
“彻查东宫所有残存的物件、文书,还有所有伺候过太子的宫人、太监!朕要知道,这哨子从何而来,有何用处,太子又是从谁手中得来的!”
“朕给你十天时间!”
皇帝的眼中,闪动着狂热的光。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揭开这“仙鸟”的秘密了。
郑闲重重叩首,声嘶力竭地吼道:“臣!遵旨!”
在他低下头的瞬间,无人看见,他嘴角那抹一闪而逝的、冰冷而残忍的笑意。
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让怀中那封滚烫的信,贴得更紧了一些。
东宫的秘密,当然不止一枚哨子。
但是,要由他郑闲,一层一层地,亲手揭开。
而且,要用皇帝最想看到的方式。
走出紫宸殿,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郑闲眯了眯眼,适应了片刻光线。他能感觉到,一道阴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黏在他的背上。
是赵福。
那个老太监就站在不远处,身形佝偻,脸上那层厚厚的白粉似乎都遮不住底下铁青的颜色。他没走,显然是在等他。
郑闲心中冷笑,面上却挤出一个憨厚又带着几分局促的笑容,主动迎了上去。
“赵总管!”他嗓门洪亮,抱拳行礼的动作幅度大得有些滑稽,“以后……以后还要请总管多多关照啊!”
他把一个刚刚得到皇帝亲封的五品少监,演得像个侥幸进城的土财主,满是谄媚和不安。
赵福的眼神在他脸上逡巡,像是在评估一头待宰的猪猡。片刻后,他那尖细的嗓音才悠悠响起,带着一股子陈年腐朽的味道。
“郑少监,真是好大的福气。”
他嘴里说着“福气”,可那语调,比数九寒冬的风还冷。
“咱家在宫里伺候了三十年,还是头一次见武官能得此圣眷,新设‘秘文监’,专为你一人而立。啧啧,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这话里的刺,傻子都听得出来。
郑闲却像是真傻,他挠了挠头,脸上的喜色混杂着惶恐:“赵总管说笑了!我……我就是个粗人,陛下抬爱,让我办点杂事。什么‘秘文监’,我连字都认不全,哪儿懂啊!”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姿态放得极低,仿佛在讨教:“总管您是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人,您给小人透个底,这‘秘文监’……到底是个啥衙门?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底啊!”
赵福看着他那张写满“愚蠢”和“茫然”的脸,眼中的警惕稍稍褪去,换上了一抹深藏的鄙夷。
蠢货。
一个走了狗屎运的蠢货而已。
皇帝大约就是看中了他这副蠢样,才好拿捏。
“秘文监嘛……”赵福慢条斯理地拉长了声音,享受着郑闲“求知若渴”的目光,“就是为陛下分忧,查些……神神道道的东西。郑少监,你只需要记住一点。”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天。
“只听陛下一个人的话,只对陛下一个人负责。办好了,是泼天的富贵。办砸了……”
他没说下去,只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转身带着一众小太监,迤逦而去。
郑闲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de是恰到好处的凝重和后怕。他对着赵福的背影,又是一个重重的抱拳,仿佛在感谢对方的“金玉良言”。
直到那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墙拐角,他才缓缓直起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崭新的五品官服,又摸了摸胸口。
那封信,还烫着。
赵福,一个自作聪明的老狗。他以为看透了自己,却不知道,他看到的一切,都是自己想让他看到的。
一个听话的、愚蠢的、只认皇帝的“孤臣”,这才是皇帝赐予他“郑闲”的身份。
他必须演好。
“秘文监”的衙门,设在皇城西北角一处偏僻的院落。
这里曾经是前朝的浣衣局,后来废弃了,院子里杂草丛生,几间厢房的门窗都已破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灰尘味。
领路的太监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将一块崭新的乌木牌子挂在院门上。
“秘文监”。
三个字,是御笔亲题,龙飞凤舞,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霸道。
“郑少监,地方是简陋了些,但陛下说了,秘文监事关重大,不宜张扬。”小太监尖着嗓子解释,“您需要的人手、物料,尽可列出单子,报给内务府,赵总管已经打过招呼了。”
郑闲环顾四周,非但没有嫌弃,眼中反而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好地方。
够偏,够静,没人打扰。
“有劳公公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银子,不动声色地塞进小太监手里。
小太监脸上立刻笑开了花:“郑少监客气了!您有事,随时着人去内务府知会一声!”
送走太监,郑闲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院子里。
他需要人手。
皇帝给了他权力,但“秘文监”现在就是个空壳子。他不能从羽林卫里挑人,那里都是勋贵子弟,眼高于顶,不好控制。他需要的是真正的“自己人”。
是那种被踩进泥里,只要给他一根绳子,就敢为他卖命的饿狼。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几张面孔。
第一个,是关在羽林卫大牢里的前司吏,张远。
此人因为酒后失言,顶撞了上司,被打断了一条腿,革了职,扔进大牢等死。但郑闲知道,张远是那一年科举的探花郎,一手文章写得锦绣花团,更难得的是,他记忆力超群,对各种杂学野史、地方志怪了如指掌。
这样的人,不正是他需要的“笔杆子”吗?
第二个,是外城一个叫“猴子”的泼皮。
这人个子瘦小,擅长溜门撬锁、跟踪探听,是地地道道的地头蛇。因为偷了某个官员的小妾,被下了海捕文书,东躲西藏。
他需要一双能帮他盯着宫外,探听市井消息的眼睛和耳朵。
第三个……
郑闲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被所有人遗忘,却身负血海深仇的怪物。
曾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贴身侍卫,雷洪。
太子自焚后,东宫侍卫死的死,散的散。雷洪因为当时在外办事逃过一劫,却也成了丧家之犬。他武功高强,性情刚烈,唯一的信念就是为太子复仇。
但,找谁复仇?
所有人都说太子是死谏。
只有雷洪不信。他像一头疯狗,四处冲撞,想要查明真相,结果被京兆府以“疯癫伤人”的罪名拿下,废了武功,扔进了最肮脏的死牢。
郑闲要的,就是这头已经被逼入绝境的疯狗。
他要给这头疯狗一个新的主人,一个新的目标。
一个能让他尽情撕咬,发泄所有仇恨的目标。
……
傍晚时分,三个人被秘密带到了“秘文监”的院子。
瘸着腿的张远,满身污垢的猴子,还有眼神空洞、状若活尸的雷洪。
郑闲没有说任何废话。
他将三份卷宗扔在三人面前。
一份是赦免他们罪行的文书,盖着皇帝的私印。
一份是“秘文监”的任命状,职位分别是主簿、校尉。
还有一份,是预支的安家银票,每一份都足足有五百两。
“我叫郑闲,是秘文监少监。”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三人心头。
“从今天起,你们的命是我的。我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办好了,荣华富贵。办不好……”
他走到雷洪面前,雷洪的眼中毫无波澜,仿佛一具尸体。
郑闲突然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我知道你想给太子报仇。”他盯着雷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跟着我,我给你这个机会。”
雷洪空洞的眼神里,终于闪过一丝微光。
郑闲松开手,转向另外两人。
“你们想要的,无非是钱,是权,是活得像个人样。跟着我,这些我都能给你们。”
他转身,背对三人,看向院门外的黑暗。
“第一个任务。陛下让我们查东宫旧案,查太子为何自焚,查那枚骨哨的来历。”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冰冷而诡异。
“但是,我们要查的,不是真相。”
“而是……陛下想要的‘真相’。”
张远和猴子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震惊和不解。只有雷洪,他缓缓抬起头,死寂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名为“希望”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郑闲便带着新上任的“秘文监”三人,大张旗鼓地前往东宫废墟。
这里已经被羽林卫封锁,一片焦黑,断壁残垣。空气中那股烧焦的味道,依旧刺鼻。
郑闲一身五品官服,手持御赐金牌,畅通无阻。
羽林卫的将官看着这个曾经的同僚,如今一步登天,眼神复杂,有嫉妒,有鄙夷,但更多的是敬畏。
“郑少监,里面请。陛下有旨,东宫一应事物,全凭少监处置。”
郑闲点了点头,依旧是那副粗豪的样子,大步迈入废墟。
一进到里面,他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
“猴子,把外面那些苍蝇都看住了。我不希望我们做事的时候,有不相干的人在旁边盯着。”他冷冷吩咐。
“得嘞!”猴子咧嘴一笑,身影一闪,便消失在残垣断壁之间。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幽灵,瞬间融入了这片废墟的阴影里。
郑闲又看向雷洪。
“这里你最熟。太子可有什么密室,或者藏东西的暗格?”
雷洪的目光扫过这片他曾经用生命守护的地方,眼中涌起无尽的悲凉。他沉默地点点头,带着郑闲和张远,绕过被烧毁的主殿,走向后方一处不起眼的书房。
书房被烧得最彻底,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梁柱。
雷洪在一面被熏得漆黑的墙壁前停下,伸手在墙角一块不起眼的砖石上,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敲击了三下。
“咔哒。”
一声轻响,那面墙壁竟然缓缓向内打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
一股混合着尘土和书卷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张远惊叹道:“巧夺天工!若非雷校尉,谁能想到这火场之下,还有如此玄机!”
郑闲没有说话,他率先走了进去。
密室不大,约莫一丈见方,四周都是书架。幸运的是,因为是石室,又有厚墙阻隔,这里竟然没有被大火波及,只是落满了灰尘。
“太子殿下不喜人打扰,这里只有他一人能进。连我……也只是知道入口。”雷洪的声音沙哑。
郑闲的目光在书架上飞速扫过。
大部分都是经史子集,还有一些兵法策论。
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
他走到一张书案前,上面零乱地放着一些文稿。他拿起一张,上面的字迹清秀风骨,正是太子的笔迹。
“……父皇沉迷丹药,日渐乖张。赵福等奸佞小人,蛊惑圣听,朝政废弛,民不聊生。屡次死谏,皆被斥为忤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郑闲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指微微用力,那张纸便在他指尖化为齑粉。
这些,是真正的“真相”。
但这些真相,送上去,就是他的死期。
他需要的是“仙道秘闻”,不是太子的“亡国血书”。
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案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上。
他打开木盒。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泛黄的兽皮,和几块颜色各异、状如石头的“丹药”。
郑闲拿起那卷兽皮,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