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铁匠王五。
“人,归你了。”黑鸦说,“按照约定,你我两清。从此以后,王五是死是活,都与我鸦巢无关。”
“多谢。”郑闲站起身。
“后门在那边。”黑鸦指了一个方向,“我劝你快点离开。苏家和镇抚司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们现在走了,不代表他们不会在外面堵你。”
“我明白。”
郑闲走到王五面前,王五吓得浑身一哆嗦,几乎要瘫倒在地。
“别怕,我带你走。”郑闲的声音很平静。
他抓起王五的胳膊,不再停留,快步朝着黑鸦所指的后门方向走去。
穿过一条阴暗的走廊,推开一扇沉重的铁门,一股新鲜但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外面是一条更加狭窄的死胡同。
郑闲没有丝毫犹豫,架着几乎走不动路的王五,迅速钻进了迷宫般的鬼市巷弄。
他必须在苏家和镇抚司的人反应过来之前,彻底消失。
两人在黑暗中疾行。郑闲对鬼市的地形并不熟悉,只能凭着感觉,专挑那些最偏僻、最复杂的小路走。
王五被他半拖半拽,吓得魂不附体,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闭嘴!”郑闲低喝一声,“想活命就跟紧我!”
突然,前方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在那边!别让他们跑了!”
是苏家的人!
郑闲脸色一沉,立刻拉着王五转向另一条岔路。但没跑出多远,另一头也传来了脚步声。
“围起来!他跑不掉的!”
这次是镇抚司的人。
他们被包夹了!
郑闲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砰砰直跳。他看了一眼身边抖如筛糠的王五,脑中飞速运转。
硬闯,绝无可能。对方人多势众,而且都有备而来。
必须想办法脱身。
他环顾四周,这里是一个三岔路口,左右两边都已被堵住,只剩下身后这条路。但他不确定身后是不是死胡同。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扇不起眼的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只干瘦的手从门里伸出来,对他招了招。
是耗子!
郑闲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拖着王五,闪身钻进了门里。
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外面,苏家和镇抚司的人马很快汇合,却发现目标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呢?!”
“刚刚明明还在这里的!”
“搜!给我挨家挨户地搜!”
门内,是一间堆满杂物的货仓。耗子正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煞白。
“爷……您可真是……真是我的活祖宗啊!”他带着哭腔说,“您到底惹了些什么人啊!”
“你救了我一命。”郑闲看着他,眼神复杂。他没想到,这个贪生怕死的市井小人,竟然会在关键时刻冒着天大的风险帮他。
“我……我也不想啊!”耗子快哭了,“我刚拿了您的银子,要是您就这么死了,传出去我耗子以后还怎么在鬼市混?人家会说我拿了钱不办事,克主!我……我这是为了我的名声!”
郑闲知道他说的多半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恐怕还是那沉甸甸的银锭起了作用。
但他没有点破。
“这个人情,我记下了。”郑闲沉声说,“这里安全吗?”
“暂时安全。这是我的一个落脚点,轻易没人知道。”耗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过也待不久,他们很快就会搜过来。我们得赶紧转移。”
“好。”郑闲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墙角那个还在瑟瑟发抖的男人。
他走过去,蹲下身,看着王五的眼睛。
“王五。”
“在……在,大人……”王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不用怕我。我不是苏家的人,也不是镇抚司的人。”郑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我找你,只是想问你几件事。你只要老老实实回答,我保你性命。”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一个打铁的……”王五还在重复着这句话。
郑闲叹了口气。看来,不给他点压力是不行了。
“你是个打铁的,没错。”郑闲的声音冷了下来,“但你给兵马司副指挥使张承,打过一样东西。对不对?”
王五的身体猛地一僵,惊恐地看着郑闲。
“张承死了。”郑闲继续说道,“就因为你打的那样东西。现在,苏家想要你,镇抚司也想要你。你觉得他们找到你以后,会做什么?是好吃好喝供着你,还是……把你脑子里的东西挖出来,然后让你永远闭嘴?”
“我……”王五的嘴唇开始发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只有我。”郑闲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现在,只有我能保住你的命。但前提是,你得告诉我,张承到底让你伪造了什么?”
“伪……伪造?”王五的眼神闪烁不定。
“别装了。”郑闲失去了耐心,“鱼鳞册的样式,贡品的清单……张承找你,不就是为了让你仿造一份以假乱真的册子吗?”
王五彻底崩溃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不是故意的!是张大人逼我的!他说事关重大,能救很多人的命,我才……我才答应的啊!”
郑闲心中一动。
救很多人的命?
“说清楚!”他厉声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五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原来,大概半个多月前,张承深夜找到了他,给了他一本册子的残页和一份清单,让他务必在十天之内,仿造出一本一模一样的册子。
王五是京城手艺最好的铁匠之一,不仅会打铁,还精通各种金石玉器的仿古做旧手艺。他一看那册子的材质和工艺,就知道是宫里的东西,吓得当场就要拒绝。
但张承却告诉他,有一批送往西境军中的重要“贡品”,被人暗中调了包,换成了劣质货。如果不能在朝廷盘查之前,用一本假的“鱼鳞册”把账目做平,西境数十万将士这个冬天恐怕就要挨饿受冻,甚至可能引发兵变。
张承说,他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但需要时间。这本假的册子,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王五被张承说动,又迫于他的威势,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活。
他耗费了无数心血,终于仿造出了一本足可以假乱真的册子。
可就在他把册子交给张承的第二天,就传来了张承的死讯。
王五顿时吓破了胆。他知道自己卷入了一场天大的风波,立刻就想逃离京城。可他嗜赌成性,欠了黑鸦一大笔钱,还没跑出鬼市,就被黑鸦的人抓了回去。
听完王五的叙述,郑闲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信息量太大了。
送往西境的军需物资,被人调包。
张承为了掩盖此事,争取调查时间,伪造了鱼-鳞册来平账。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案了。调换军需,这等同于通敌叛国!
张承一个兵马司副指挥,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背后还有谁?
苏家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急着找王五,是为了拿回那本假的鱼鳞册,还是为了灭口?
还有镇抚司,他们又是哪一方的人?
“那本假的鱼鳞册,现在在哪?”郑闲问道。
“我……我交给了张大人。”王五颤声说,“我不知道他放在了哪里。”
郑闲皱起了眉头。
线索,似乎又断了。
不。
郑闲猛地想起了什么。
张承死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刻着“五”字的铁片。
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指王五。
可如果……如果那不是一个“五”字呢?如果那是一个地址的暗号呢?
郑闲的目光,落在了王五那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的手上。
“你给张承的那块铁片,除了一个‘五’字,还有没有别的记号?”
王五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猛地一拍大腿:
“有!有!在那个‘五’字的左上角,我习惯性地敲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井’字!那是我王家铁铺的标记!”
井!
王家铁铺的标记!
郑闲的呼吸骤然一滞,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
他一直以为张承留下的铁片是身份指认,指向工匠王五。但如果……如果这是一个地点暗号呢?
五和井。
“五井”……
京城里有叫“五井”的地方吗?五井胡同?五井街?
郑闲立刻在脑中飞速检索着京城的舆图,他常年在街面上厮混,对三教九流汇集之地的熟悉程度,远超那些养在官衙里的老爷。
没有。
至少在他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官方或民间流传的地名叫做“五井”。
“你再想想!”郑闲的声音压抑着一丝不易察 chercheurs的兴奋,他一把揪住王五的衣领,几乎将他提了起来,“除了这个‘井’字标记,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王五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抖得像筛糠。他努力地瞪大眼睛,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拼命回忆着。
“没……没了啊大人!真的没了!”他哭喊道,“就是……就是一个小小的‘井’字,在‘五’字左上角……很不起眼,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我……我当时就是顺手一敲……”
顺手一敲?
郑闲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不对。
张承那样的军人,心思缜密,行事谨慎。他选择用铁片作为信物,必然考虑过每一个细节。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井”字标记的存在。
所以,这个“井”字,绝对不是一个无意义的标记。
它和“五”字组合在一起,必然指向某个具体的秘密。
郑闲松开了王五,在狭小的监牢里来回踱步。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一个焦躁的困兽。
五……井……
五口井?
京城里有井的地方多了去了,这怎么找?
井字……也指代街巷的规划格局。难道是第五条街巷?从哪里算起的第五条?
思绪如同乱麻,缠绕着,找不到头绪。
郑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张承死时的模样——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兵马司副指挥,身中数刀,却依旧死死攥着那块铁片,至死不放。
他到底想传达什么信息?
一个地址。
一个藏着那本假鱼鳞册的地址。
如果我是张承,我会把一个关乎数十万大军生死存亡的秘密,藏在哪里?又该如何留下线索?
这个线索,不能太明显,否则会被敌人轻易破解。
但也不能太隐晦,否则自己人可能也找不到。
“五井”……
郑闲猛地睁开眼睛,一道精光闪过。
他快步走到王五面前,蹲下身子,死死盯着他那张惊恐的脸。
“我问你,你在京城这么多年,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地方,或者一个行当的黑话,和‘五井’有关?”
王五茫然地摇了摇头:“大人……小的……小的就是个打铁的,除了赌场和铁匠铺,哪儿也不熟啊……”
废物。
郑闲心中暗骂一句,但并未表现出来。他知道,从王五这里已经榨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了。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牢房的铁栏,扫过外面鬼市昏暗的灯笼。
必须换个思路。
张承是军人。他的思维方式,很可能带着军旅的烙印。
京城舆图……不,或许不是普通的舆图。
“军用舆图!”
郑闲低喝一声,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再也无法遏制。
大夏王朝的京城,不止有一张地图。除了民用的,还有一张更精确、更详细,专供城防卫戍部队使用的军用舆图!军用舆图上,区域的划分、坐标的标注,都和民用版本截然不同!
“井”字,在军用舆图里,常常被用来代表某个划分好的方格区域。
而“五”,可能就是这个方格区域里的某个具体坐标!
“五”字的写法……一横,一竖,再一横,下面一个转折……
这根本不是一个数字!这是一个图形!
它像一个微缩的建筑平面图!
郑闲的心脏砰砰狂跳。他感觉自己已经无限接近了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