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沙盘那边,又传来一声急报。
“报!福总管!北城门出现异动!有一支约三百人的骑兵,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正试图冲击城门!守将……守将似乎有投诚的迹象!”
石室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所有黑衣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福伯。
“清君侧”?
这个旗号,太敏感了。
这绝不是他那两个哥哥能打出的旗号。
这背后,是第三方势力!是来自朝廷,还是其他藩镇?
一直尽在掌握的局势,终于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变数。
福伯的眉头,第一次微微皱起。
他盯着沙盘上代表北城门的那枚小旗,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是一个破绽。
一个处理不好,就可能让他全盘计划崩盘的破绽。
他忽然抬起头,看向了面色惨白的郑闲。
那温和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三公子,机会来了。”
“证明你‘资格’的机会。”
他伸手指着沙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石室。
“若是你,面对此局,当如何处置?”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郑闲身上。
那些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眼神,充满了审视、怀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一个养在深闺,只知玩乐的公子哥,能懂什么?
阿七站在郑闲身后,也屏住了呼吸,手心渗出了汗。
他知道,这是福总管对三公子的终极考验。
答得好,一步登天,成为这个地下王国的第二人。
答不好……
这个石室里,从不留无用之人。
郑闲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他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机会。
福伯在逼他站队,逼他纳上投名状。
说错一个字,他今天就走不出这个门。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死死钉在沙盘上。
北城门,三百骑兵,旗号“清君侧”,守将动摇……
信息太少了。
直接派兵镇压?那是下下策。对方敢来,必有后手。硬碰硬,只会让城中本就紧张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
安抚?招降?更是笑话。人家都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来了,摆明了不承认你这个“乱臣贼子”的合法性。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看似无解的死局。
但……真的无解吗?
郑闲的目光,从北城门,缓缓移动到了沙盘的另一个角落。
那里,是东城。
是被大火焚烧,此刻已是一片废墟的东城。
代表着大火的黑色粉末,已经烧到了尽头。
火,快要熄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指向了东城那片焦土。
“火,不能熄。”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石室落针可闻。
福伯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哦?三公子何出此言?”
郑闲没有直接回答,他走上前,从一个黑衣人手中,拿过了一枚代表着“混乱”的黑色旗帜。
他的手,有些颤抖。
但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旗帜,狠狠插在了北城门之内,紧挨着守将大营的位置。
“既然是‘清君侧’,那必然是冲着‘奸臣’来的。”
郑闲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谁是奸臣?现在,是福伯你。但很快,就不是了。”
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那些黑衣人,最后目光落在福伯身上。
“立刻,以镇北公府的名义,传令全城!”
“就说,二公子郑威,勾结外敌,意图谋反!他纵火焚城,滥杀无辜,更是派人冲击北门,引敌入境!”
“北城门的守将,不是动摇吗?那就让他‘被动摇’!派人换上二哥亲卫的衣服,在军营里制造混乱,就说二公子要杀人灭口!逼他,彻底倒向我们!”
“这……”
一名黑衣人忍不住出声,这嫁祸也太……
福伯却抬手,制止了他。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郑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郑闲的手,指向了东城那片火场。
“东城的火,不能熄。不但不能熄,还要再点一把!”
“把我们控制的,所有从二哥府里缴获的违禁品,兵器、甲胄、和他与外敌来往的信件……全都扔进火场!”
“然后,再派人‘无意中’从火场里,把这些东西‘抢救’出来!”
“让全城的人都看看,这场大火,究竟是为了掩盖什么罪证!”
“火光,就是证据!废墟,就是罪状!”
“届时,二哥郑威,百口莫辩,坐实了反贼之名!北门那三百骑兵,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要清的‘君侧之奸’,就从福伯你,变成了我二哥!”
“他们,就成了替我们镇压叛乱,拨乱反正的‘义军’!”
“他们的出现,不但不是威胁,反而成了我们掌控全城,最正当,最完美的理由!”
一环扣一环。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将脏水,用最决绝,最不容置疑的方式,泼到郑威的身上。
将敌人的刀,变成自己的刀!
这一刻,郑闲不再是那个风流倜傥的三公子。
他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兴奋。
他看着福伯,一字一句地说道:
“福伯,您想‘破’。光破一个二哥,不够。”
“要破,就连同他背后的势力,连同那些藏在暗处,等着坐收渔利的人,一起拉下水!”
“这朔方城的水,还不够浑。”
“那就……再搅浑一点!”
石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黑衣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郑闲。
他们本以为,这只是个来送死的绣花枕头。
谁能想到,这个看似无害的三公子,心肠比他们这些常年行走在黑暗里的人,还要狠,还要毒!
他的计策,根本不是在解决问题。
他是在……创造更大的混乱,然后,在混乱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这已经不是权谋了。
这是疯子的赌博!
阿七站在郑闲身后,脊背发凉。
他忽然明白了,福总管为什么会选中三公子。
这两个人,骨子里,流着一模一样的血。
那种敢于将整个棋盘都掀翻的疯狂!
良久。
“啪。啪。啪。”
福伯缓缓地鼓起了掌。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惊喜,甚至有一丝……狂热。
“好!好一个‘再搅浑一点’!”
“老奴,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走上前,亲手扶起郑闲插下的那枚黑色旗帜。
“就按三公子说的办!”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传我命令!从现在起,三公子郑闲,代行总管之权!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违令者,斩!”
福伯看着郑闲,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精光四射。
他缓缓地,将自己手中那根代表着最高指挥权的,纯金打造的令签,递到了郑闲面前。
“三公子,这盘棋,老奴一个人下,太累了。”
“现在,该您落子了。”
郑闲看着眼前的金令,又看了看福伯那张堆满皱纹的脸。
他知道,从他接过这根令签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将踏上一条,比他自己预想中,还要黑暗,还要血腥百倍的道路。
他会成为孤臣,成为权臣,甚至……成为一个篡夺者。
他的手上,将沾满鲜血,包括他亲人的血。
可是……
他有的选吗?
不,他没有。
从他踏入这个石室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得选了。
既然无法回头,那就……一条路走到黑吧!
郑闲伸出手,握住了那根冰冷的金令。
入手,很沉。
像一座城,一个国,一个沉甸甸的未来。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福伯,重新落在那巨大的沙盘之上。
沙盘上,火光熊熊,旗帜林立。
朔方城,在他的脚下,颤抖。
而他,将成为这座城,新的主宰。
“福伯。”郑闲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威严。
“父亲那边……情况如何了?”
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福伯的计划,有一个最大的前提。
那就是镇北公,郑天擎,必须彻底失去对局势的掌控。
福伯之前说,公爷老了,心软了。
是真的老了,还是……
福伯看着郑闲,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公爷他……病了。”
“一种……需要静养,不能见风,更不能见任何人的病。”
福伯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郑闲的心上。
“老奴,已经请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好的药。”
“从今天起,公府之内,任何人,不得擅入公爷寝院半步。”
“为了公爷的身体,也为了……”
福伯没有说下去,但郑闲懂了。
为了他们这个,刚刚成型的,脆弱的,以鲜血和阴谋浇筑的……新王权。
郑闲的心,沉到了谷底。
父亲,被软禁了。
被这个他最信任的,跟了他一辈子的老奴才,软禁了。
而自己,刚刚成了这个阴谋的合伙人,甚至……是主谋之一。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罪恶感,席卷而来。
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点了点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知道了。”
他举起手中的金令,指向沙盘。
“传令!执行……计划!”
两个字,冰冷刺骨。
随着他的命令,整个地下石室,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一道道指令,从这里发出,通过无数条隐秘的渠道,传遍朔方城的每一个角落。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风暴的中心,站着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
和一个,深不可测的老人。
他们,将共同谱写朔方城,最血腥,也最辉煌的一页。石室之内,死寂无声。
只有代表着命令的竹筹,在光滑的地图上滑动的声音,沙沙作响,如同无数条毒蛇在黑暗中吐信。
郑闲握着那枚金令,手心里的汗水,让纯金的触感变得有些滑腻。
他成了发号施令的人。
可他感觉自己更像一个提线木偶,而牵着线的,是他身后的福伯,是这个深不可测的局。
“第一队,回报。”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负责联络的侍卫头颅深埋,不敢看主位上的新主人。
“鱼符校尉李德,已于其府中拿下。人,已押入水牢。”
沙盘上,一枚代表着大公子郑威心腹的黑色小旗,被一只干枯的手拔起,扔进了旁边的木盒里。
清脆的碰撞声,像是某人命运的哀鸣。
郑闲的眼皮跳了一下。
李德,他见过。一个粗壮的汉子,去年父亲寿宴上,还抱着他的腿,哭着喊着效忠郑家。
现在,他成了水牢里的一具……囚徒。或许,很快就会变成尸体。
“第二队。”
“司库主簿钱松,已控制。账册、印信,全数封存。”
又一枚代表二公子郑谋钱袋子的白色小旗,被拔除了。
郑闲的呼吸,有些不稳。
福伯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没有回头,却用一种平静到冷酷的声调开口了。
“公子,慈不掌兵,义不理财。”
“您现在是执棋人,棋盘上的一切,皆为棋子。棋子,没有性命,只有……位置和作用。”
郑闲的手指,蜷缩起来,金令的棱角硌得他指骨生疼。
他知道福伯在敲打他。
他不能有情绪,不能有怜悯,甚至不能有多余的思考。
他要做的,只是下令,然后,看着一枚枚棋子,从棋盘上消失。
“继续。”他开口,声音比他想象的要干涩许多。
……
镇北公府,长子郑威的院落,灯火通明,酒气熏天。
郑威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正和一群膀大腰圆的将领划拳行令。
“五魁首啊!六六六!喝!”
他一仰脖子,将一坛烈酒灌下大半,酒水顺着他浓密的胸毛流淌下来。
“痛快!”他将酒坛重重砸在桌上,震得盘碟乱跳。
就在这时,一个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公……公子!不好了!”
郑威眉头一皱,一股煞气喷薄而出:“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是……是李校尉!李校尉他……他被城卫军的人抓走了!”
“什么?!”郑威猛地站起身,身前的桌案被他一脚踹翻,酒菜洒了一地。
“城卫军?哪个营的?谁给他们的狗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