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镇国公沈战自京郊大营踏着残阳而归，铁甲未卸，征尘犹在，便被早已候在二门处的揽月请往惊鸿院书房。书房内，烛火通明，沈惊鸿垂首静立，姿态恭谨，眉宇间却是一片沉静的从容。
“父亲。”见沈战踏入，沈惊鸿敛衽行礼，声音清越平稳。
沈战目光如电，扫过女儿，沉声道：“何事如此急切？”他声音浑厚，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沙场淬炼出的煞气，寻常人在这目光与气势下早已腿软。
沈惊鸿未多赘言，只将一叠文书证据双手奉上——燕之轩亲笔所书、详尽剖析“幻梦散”脉象药理的手稿，陈嬷嬷设法取得的、混杂着朱砂与曼陀罗花粉气味的药渣油纸包，以及几份誊抄清晰的、来自今日在场几位有分量官眷的证言摘要。
“请父亲过目。”她言语简洁，却自有分量。
沈战接过，起初尚是随意翻看，然目光触及燕之轩那精准指出伪孕脉与真孕脉细微差别、列举长期服用虎狼之药后遗症的严谨笔迹，再嗅到那药渣中不容错辨的异样气味，看到证言中描述的柳如芸当众失态与燕之轩斩钉截铁的诊断，他脸上的线条一寸寸绷紧，握住纸张的大手青筋逐渐凸起。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压抑得落针可闻。
“砰——！”
一声巨响骤然炸开，沈战蒲扇般的巨掌狠狠拍在坚实的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架跳动，砚台里的墨汁泼洒而出。他霍然起身，魁梧的身躯因暴怒而微微颤抖，虎目之中怒火滔天，煞气四溢：“柳氏！好一个柳氏！竟敢以如此龌龊手段愚弄本公！假孕争宠，服用禁药，她……她是要将我镇国公府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吗？！”怒吼声震得梁柱似乎都在嗡鸣，其中更夹杂着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震愕与后怕。此事若未被揭穿，他沈战、镇国公府，将成为整个大胤朝堂的笑柄！
“父亲息怒。”沈惊鸿适时屈膝，姿态恭顺，背脊却挺得笔直，“此事已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在场诸多勋贵官眷皆为见证。为保全国公府声誉，女儿已即刻下令封锁消息，疏散宾客，并言明需待父亲回府亲自裁决。”
沈战灼灼的目光落在跪地的女儿身上。她处理此等惊天丑闻的手段，冷静、周密、果决，没有丝毫十五岁少女应有的惊慌失措，这份定力与心计，与他记忆中那个会在演武场缠着他比划枪棒、会在灯下听他讲边关风月的女儿，已然大相径庭。滔天怒火仍在胸腔燃烧，但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异与审视悄然升起。
“起来。”沈战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此事，你筹谋了多久？”他并非庸碌之辈，今日赏花宴上那场“意外”太过巧合，燕之轩的出现更是恰到好处，若说背后无人推动，他绝不相信。
沈惊鸿依言起身，坦然迎上父亲探究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自察觉柳姨娘脉象有异、所用药物存疑便开始留心。女儿不敢隐瞒父亲，确有此番设计。只因柳姨娘素来得父亲怜爱，若无确凿证据与无法转圜之场合，恐难令父亲深信不疑，反而会打草惊蛇，令其有所防备。女儿不得已行此下策，请父亲责罚。”她再次跪下，此番是明明白白的请罪，却也将自己的动机、顾虑与不得已之处，清晰透彻地摊开在父亲面前。
沈战沉默地注视着伏地的女儿。责罚？她何错之有？她揪出的是潜藏在内宅、意图不轨的蠹虫，保全的是国公府的颜面与他这个父亲的尊严。只是……这环环相扣的算计，这精准狠辣的出手，这份远超年龄的沉静与城府，让他这个在尸山血海中走过的父亲，都感到一丝心惊。
“你……”沈战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凝涩，“何时……学了这些？”他记忆中风华烂漫、会因一朵宫花而雀跃的女儿，何时悄然拥有了这般翻云覆雨的手段？
沈惊鸿心头猛地一刺，前世冷宫风雪、族人鲜血、饮鸩而亡的彻骨冰寒瞬间席卷而来，又被她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她抬眸，眼中适时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与无比的坚韧：“母亲去后，女儿若再不懂事，再天真懵懂，如何对得起母亲在天之灵？如何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宅内院立足？父亲常年戎马倥偬，女儿……总要学会看清人心，学会自保。”她将一切归因于母亲早逝后的被迫成长与生存所需，合情合理，令人无从指责，只余心酸。
沈战闻言，看着女儿那双与亡妻极为相似的凤眸，心中最柔软处被狠狠触动。想起亡妻，再看眼前仿佛一夜之间褪去稚嫩、被迫迅速成长的女儿，满腔怒火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愧疚与怜惜。他伸手，亲自将沈惊鸿扶起，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为父……疏忽了你。此事，你做得对，做得很好。”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重新凝聚，转向门外，声音恢复了一军主帅的雷霆万钧：“来人！”
亲卫应声而入，甲胄铿锵。
“即刻带人，将芳菲苑给本公围了！柳氏禁足，一应下人分开看管，严加审讯！去把那个刘大夫‘请’来府中，本公要亲自问问！”命令一道道下达，果决狠厉。
“是！”
亲卫领命而去，脚步声迅速远去。沈战这才重新看向沈惊鸿，目光复杂：“后面的事，交给为父。你……回去好生歇着，今日辛苦了。”
“是，女儿告退。”沈惊鸿恭敬行礼，缓缓退出书房。转身掩上房门的那一刻，她眼底那层薄薄的水汽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与冷静。父亲这边，暂时稳住了。但真正的风暴，此刻才刚刚开始酝酿。
几乎就在沈战下令封锁芳菲苑的同时，七皇子府内，萧彻也得到了消息。
精致的白玉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如同他此刻狰狞的心绪。
“废物！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萧彻再也维持不住平日温文尔雅的假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柳如芸这颗经营多年的棋子，竟如此不堪一击，不仅没能按计划进一步掌控镇国公府的后院，反而彻底暴露，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谋士孙先生垂首立于下首，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息怒。实是那沈惊鸿太过出人意料，心思缜密，手段狠绝，更不知从何处寻来燕之轩这等人物……如今柳姨娘已废，镇国公必然震怒追查，恐怕……”
“恐怕会查到本王头上？”萧彻冷笑一声，眼中杀机毕露，“一个失宠妾室的攀咬，能有多少分量？沈战没有实证，奈何不了本王。只是……”他想到沈惊鸿，那个在春风渡能从他眼皮底下杀人灭口，如今又能设计当众揭穿柳如芸的女子，心中的忌惮与杀意如同野草般疯长。“此女，断不可再留！”
赫连昭的警告言犹在耳，但此刻，对萧彻而言，除掉沈惊鸿这个心腹大患的迫切，已压倒了一切。
“殿下，北疆狼王那边……”孙先生低声提醒。
“赫连昭？”萧彻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他一个异族藩王，手还伸不了那么长！况且，沈惊鸿若死，还是以‘北疆’的方式死，你说……盛怒之下的沈战，会如何？赫连昭，又能如何自处？”一石二鸟的毒计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传令下去，”萧彻压低声音，对孙先生吩咐，“让我们埋在江湖上的那枚暗棋——‘血煞手’屠刚，动一动。他不是一直想向本王表忠心吗？给他这个机会：不计代价，除掉沈惊鸿！做得干净利落，最好……留下点北疆的痕迹。”
孙先生眼中精光一闪，领命：“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萧彻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脸上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阴冷笑容。沈惊鸿，任你智计百出，在绝对的权力和狠辣面前，终究只是螳臂当车！这京城的死水，该用鲜血来搅浑了！
惊鸿院内，沈惊鸿并未歇息。
她临窗而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右耳垂上那枚孤零零的梅花耳坠。左耳坠落在赫连昭手中，如同一个无声的标记，时刻提醒着她那匹北方恶狼的威胁。
“小姐，”揽月悄无声息地进来，面色凝重，低声禀报，“幽冥阁急讯。七皇子府有异动，孙先生秘密接触了一个江湖人。根据线报描述，那人极可能是‘血煞手’屠刚，黑道上成名已久的杀手，心狠手辣，武功高强，而且……据传与北疆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沈惊鸿眸光骤然一凛。萧彻果然按捺不住，要狗急跳墙了！而且，竟想玩一手嫁祸江东？真是打得好算盘！
“屠刚……”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脑中飞速运转。此人确是劲敌，萧彻选择他，一是看中其身手，二便是要混淆视听。
“让我们的人盯紧屠刚，摸清他的路数和行动规律。”沈惊鸿冷静下令，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另外，将萧彻欲派屠刚行刺于我，并企图嫁祸北疆的消息，想办法‘不着痕迹’地，透给悦宾楼那边。”既然赫连昭想隔岸观火，做那得利的渔翁，她偏要将他彻底拖下水！倒要看看，面对这把直指他名誉、并且同样想取她性命的“刀”，那位狼王殿下，是会冷眼旁观，还是……亲自出手，折了这把不受控制的刀！
夜色浓稠如墨，暗流汹涌澎湃。父女交锋暂告段落，皇子的杀机已如淬毒的利刃出鞘，而沈惊鸿，立于风暴之眼，布下的反制之网，已悄然撒向更深的黑暗。这盘棋，越来越凶险，也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