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昨晚那次短暂清醒时的空洞迷茫不同,这一次,他眼中虽然依旧虚弱,却隐隐有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清醒意识的光。那目光先是带着本能的高度警惕和审视,像受伤的猛兽在陌生的环境里打量周围的一切,锐利而冰冷,即便虚弱也无法完全掩盖。但当他的视线扫过我们朴素的衣着、娘脸上未加掩饰的担忧、以及我因为熬夜而显得疲惫憔悴的面容时,那层锐利的冰壳似乎融化了一点点,警惕变成了困惑和一丝极难察觉的……松动?
他的嘴唇再次翕动,干裂的唇瓣上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丝。他尝试发声,但只吐出几个气音:“……是……你们……”
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了许多。
“你别动,也别急着说话。”娘连忙轻声安抚,语气尽可能放得柔和,“你受伤了,很重。我们在山里发现了你,把你带回来了。已经请了大夫,伤口处理过了,你现在需要静养。”
他听着娘的话,眼神里的困惑似乎更深了,但也多了一丝了然。他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这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来的一点点力气。他的目光又转向我,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想确认什么,又似乎只是无意识的注视。
然后,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但这一次,不是昏迷过去,更像是因为极度疲惫和虚弱而陷入了短暂的休憩。他的呼吸依旧平稳,眉头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连沉睡中都无法完全放松。
我和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能短暂清醒,能进行简单的交流,这说明他的神志在恢复,伤势应该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画儿,你去弄点温水来,兑一点点蜂蜜,等他再醒一点,喂他喝两口,润润嗓子,也能补充点体力。”娘轻声吩咐道。
我端着兑好蜂蜜的温水回来时,娘已经坐回了小凳上,手里拿着针线,看似在缝补一件旧衣服,但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心思并不在活计上。我将水碗放在一旁温着,重新坐下。
沉默在晨光中蔓延。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鸡鸣犬吠,提醒着外面世界依旧按照它固有的节奏运转。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快到巳时(上午九点)左右,院门外终于再次传来了熟悉的马车声和哥哥的吆喝声。
“娘!妹妹!纪大叔接来了!”
我们精神一振。娘立刻放下针线,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我也跟着站起来,看向门口。
哥哥率先掀开棉布帘子进来,脸上带着赶路的红晕和一丝急切。他侧身让开,纪大夫提着那个熟悉的旧药箱,迈步走了进来。老大夫的脸色比昨晚看起来好了一些,但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地上的伤者。
“纪大叔,您来了。”娘连忙上前见礼,“夜里一直还算平稳,没发热,早上还醒了一小会儿,能简单点头,喝了点水又睡过去了。”
“哦?”纪大夫闻言,眉毛微微挑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也带着一丝赞许。他没再多问,径直走到伤者身边蹲下,开始新一轮的检查。
诊脉的时间比昨晚更长。纪大叔闭着眼睛,手指稳稳地搭在伤者的腕间,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我和娘,还有哥哥,都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目光紧紧盯着纪大夫的脸,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中读出一点病情的好坏。
良久,纪大叔终于睁开眼,松开了手。他轻轻掀开被子一角,查看了一下腹部包扎的白布,没有渗血的迹象。他又看了看伤者的脸色和唇色。
“脉象虽仍虚弱,但已无昨晚那般紊乱欲绝之象,且有了一丝绵长之力。”纪大叔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带着医者特有的客观,“伤口未见恶化迹象,神志能短暂清醒,是好兆头。看来,最凶险的一关,算是闯过去了。”
“真的?!太好了!”哥哥忍不住低声欢呼,黝黑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娘也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这些时辰以来第一个真正的、轻松的笑容:“多谢纪大夫!多谢您妙手回春!”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活下来了,真的活下来了。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带来什么麻烦,一条生命终究是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这让我感到一种纯粹的、救死扶伤的欣慰。
然而,纪大叔接下来的话,又让我们的心提了起来。
“不过,”纪大叔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我们,“外伤虽暂稳,内里损耗却极大,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非一日之功可以恢复。需精心调养,徐徐图之。而且,”他顿了顿,看向地上,“此处阴冷潮湿,且人来人往,绝非养伤之所。他需要挪到安静、干燥、温暖的房间里去静卧。你们家,可有合适的房间?”
房间?我和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为难。我们家就这么大,堂屋是待客和一家人活动的地方,肯定不行。我和娘的房间……男女有别,更不合适。哥哥的房间……倒是唯一的选择。
哥哥也立刻明白了,他挠了挠头,憨厚却毫不犹豫地说:“纪大叔,让……让他住我屋吧!我搬到堂屋来打地铺就行!我身体壮,没事!”
纪大夫看了看哥哥,眼中掠过一丝赞许,点点头:“如此甚好。不过移动时需万分小心,绝不能牵动伤口。来,搭把手,我们把他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