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惨白的天光,艰难地透过堂屋窗棂上糊着的陈旧窗纸,吝啬地洒进屋内时,我眨了眨干涩发胀的眼睛。身体像被掏空了力气,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过度疲惫后的尖锐麻木。我来到堂屋坐在伤者旁边的小矮凳上,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手里还无意识地攥着一块半干的布巾。
堂屋里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血腥味、草药苦涩味,还有灯油燃烧后特有的焦糊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不适的、沉重压抑的气息。油灯里的油早已熬干,灯芯焦黑蜷缩着,在黎明的微光里像个僵死的虫豸。娘趴在旁边的方桌边缘,似乎刚迷糊过去不久,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但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蹙着的。哥哥则裹着件旧棉袄,直接歪在堂屋另一侧的墙根下睡着了,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他年轻,累坏了,睡得沉。
我的目光缓缓移回地上躺着的人身上。他身上盖着娘昨晚找出来的一条半旧但干净的薄棉被,只露出头部和包扎着厚厚白布的肩膀。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上好的宣纸,薄得几乎透明,能看清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嘴唇干裂起皮,紧紧抿着。但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呼吸虽然微弱,却一直保持着一种缓慢而稳定的节奏,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并没有出现纪大叔警告过的、那种急促紊乱或骤然停止的可怕迹象。我小心翼翼地将手背凑近他的额头试探温度——凉凉的,带着失血者特有的低温,但并没有发烧的烫热。
这是个极好的兆头。纪大叔说,能否熬过感染和高热这一关,是重伤者生死的第一道坎。他,似乎迈过来了?
我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稍微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娘……”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娘已经醒了,正抬起头,揉着酸痛的脖颈看向我。
“画儿,”娘的声音同样干哑,她看了一眼地上的人,眼神复杂,“怎么样?还平稳吗?”
“嗯,没发烧,呼吸也稳。”我点点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发出“咔”的轻响,“天亮了,哥该去接纪大叔了。”
话音刚落,墙角的哥哥像是被什么惊醒了,猛地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惺忪,但迅速恢复了清明。他抹了把脸,腾地站起来:“对,我去接纪大叔!‘红枣’昨晚我喂过料了,这就走!” 他说着,就要往外冲。
“等等,狗蛋!”娘叫住他,起身走到厨房,很快端出一碗温在灶上的小米粥和半个杂面馒头,“吃了再走,空着肚子赶车,没精神。”
哥哥接过,也不客气,三两口把粥和馒头扒拉进嘴里,含糊地说了句“我走了”,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堂屋。很快,后院传来“红枣”被牵出的响动和马车的轱辘声,逐渐远去。
堂屋里又只剩下我和娘,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麻烦”。晨光渐渐变得明亮了些,能看清空气中漂浮的细微灰尘。娘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昨晚用过的盆、碗、布巾,尽量不发出声响。我则继续守着,目光无法控制地再次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
地上的人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不是昨晚那种无意识的抽搐,更像是……试图蜷缩或抓住什么。我的心猛地一提,立刻凑近些,屏住呼吸观察。
他的睫毛再次颤动起来,比昨晚那次更加剧烈。眉头紧紧拧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在昏迷中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挣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含混的呻吟,音节破碎,听不真切。
“娘!他好像……又要醒?”我压低声音唤道,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待。能醒来,总是好事,说明生命力在恢复。
娘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过来,蹲在我身边,同样紧张地盯着他。
这一次,他挣扎的时间似乎更长一些。眼皮沉重地掀开,露出底下漆黑却依旧涣散的瞳孔。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定在头顶上方某处,仿佛在辨认那是屋顶的椽子还是别的什么。然后,极其缓慢地,眼珠转动,视线艰难地聚焦,终于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我和娘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