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郡王妃悻悻离去后,漪兰殿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笼罩,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皇后的“照拂”变成了不动声色的冷落与排挤,内府司的核查依旧隔三差五,份例用度虽未明着克扣,但送来的东西总透着股敷衍。请安时,周遭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与窃语也愈发不加掩饰。
苏棠对此置若罔闻,每日只在漪兰殿内看书、临帖,或是去太后宫中尽孝,姿态沉静得如同深潭古井,不起半分波澜。
这日夜里,天际闷雷滚动,不多时,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水汽混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开来,将整个宫城笼罩在一片迷蒙水幕之中。
苏棠已卸了钗环,正准备歇下,殿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却克制的叩门声,混杂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
“何人?”青黛警惕地走到门边问道。
门外是一个被雨水淋得透湿、声音发抖的小太监:“奴婢……奴婢是永巷负责杂役的小路子,求见苏才人!有、有要事禀报!”
永巷?那是宫中最低等杂役和罪奴居住的地方。苏棠与那里从无交集。
青黛回头看向苏棠,苏棠微微颔首。青黛这才将门打开一条缝。
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跌进来,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混在一起。他一进来就扑倒在地,不住磕头:“才人救命!才人救命啊!”
“抬起头来,慢慢说。”苏棠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平静,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那小太监抬起一张稚嫩却布满惊恐的脸,哆哆嗦嗦地道:“奴婢……奴婢的同乡好友小卓子,在、在德妃娘娘原先的长春宫当差,德妃娘娘出事前,他曾偷偷跟奴婢说,说替刘公公往宫外送过几次东西,都是些……都是些用黑布裹着,沉甸甸的盒子……他、他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后来刘公公出事,他才害怕起来……结果、结果前天晚上,他当值的时候,就、就失足掉进井里淹死了!”
小太监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奴婢知道,小卓子一定是被人害死的!他水性好得很!奴婢不敢告诉别人,怕、怕也遭了毒手……可奴婢听说,才人您连德妃娘娘都不怕,求才人发发慈悲,救救奴婢,奴婢什么都能做,只求才人给条活路!”
苏棠眸色沉静。德妃倒台,刘公公伏诛,但这条利益链上牵扯的人,显然还未清理干净。有人在做最后的灭口,清扫痕迹。这小卓子,恐怕就是被波及的知情人之一。
皇后正在整顿宫务,此时爆出德妃余孽仍在杀人灭口,无疑是对她权威的挑战,也会让刚刚平静下来的后宫再起波澜。而这把火,或许可以烧到某些人希望隐藏起来的东西。
“你可知,小卓子还跟你提过什么?关于那些盒子,或者刘公公还让他做过什么特别的事?”苏棠问道。
小路子努力回想,忽然道:“有、有一次他喝多了,说漏嘴,说刘公公让他送东西出宫时,接应的人……手臂上好像有个青色的印记,像、像个月牙儿……”
青色月牙印记?苏棠心中一动,这个标记,她似乎在裴琰给的那本册子里见过零星的记载,似乎与京城某个暗地里经营漕运走私的帮派有关。看来,德妃和刘公公的手,伸得比她想象的还要长,还要深。
“青黛,”苏棠吩咐,“带他下去,换身干爽衣服,弄点热食给他,安置在偏殿耳房,让人看着点。”
“是。”青黛领命,将千恩万谢的小路子带了下去。
殿内恢复寂静,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苏棠走到窗边,看着被雨水冲刷的朦胧夜色。小路子的投靠,是一个意外,也是一把钥匙,或许能打开一扇通往更深处秘密的门。但如何使用这把钥匙,需要仔细斟酌。直接捅到皇后那里?皇后未必会深究,甚至可能为了维持表面平静而将此事压下。交给裴琰?他定然有办法查个水落石出,但这功劳和主动权,便全落在他手中了。
她需要借势,但不能完全依赖他的势。
正思忖间,一股熟悉的冷檀香气,再次穿透雨水的湿气,悄然弥漫。
苏棠没有回头,只看着窗外,轻声道:“提督真是风雨无阻。”
裴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雨夜的寒凉:“杂家若不来,怎知娘娘这漪兰殿,深夜还有‘贵客’临门?”
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小路子的事。东厂的耳目,果然无孔不入。
“一个走投无路的小太监罢了,算不得贵客。”苏棠转过身,看向他。
裴琰依旧是一身玄衣,肩头却带着湿意,几缕墨发贴在额角,让他平日的冰冷多了几分野性的不羁。他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殿内,最后落在苏棠只着寝衣、未施粉黛的脸上。
“青色月牙印记,”他直接点破,“漕帮‘暗舵’的标志,专做些见不得光的私运。德妃和刘德海,胃口不小。”
他果然知道。
“提督打算如何处置?”苏棠问。
裴琰走近几步,雨水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的冷檀香,形成一种独特而压迫的感觉。他伸手,指尖掠过她披散在肩头的青丝,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狎昵。
“娘娘以为,该如何处置?”
他将问题抛了回来。
苏棠迎上他深邃的目光,缓缓道:“皇后娘娘正在肃清宫闱,此事关系宫人安危与前朝勾连,理应禀明皇后,由娘娘圣断。”
她刻意提到“前朝勾连”和“皇后圣断”。
裴琰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指尖缠绕着她一缕发丝:“娘娘是想借皇后的手,去碰那漕帮的暗舵?还是想看看,皇后是会秉公处理,还是……息事宁人?”
“提督明鉴。”苏棠不置可否。
“呵。”裴琰低笑一声,松开发丝,冰凉的指尖却顺势滑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直视自己那双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娘娘如今,也学会借刀杀人了。”
他的气息拂面而来,带着雨水的微潮和一丝危险的意味。
“不过,这把刀,未必听话。”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喑哑,“杂家倒是可以给娘娘另一把更快的刀。”
不等苏棠反应,他已低头,微凉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覆上了她的。
这个吻不同于之前的疯狂与惩戒,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主权般的占有欲,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在雨夜中滋生出的躁动。苏棠浑身僵住,指尖掐入掌心,却没有推开。
窗外雷声轰鸣,雨势更疾。
许久,裴琰才放开她,指腹擦过她微肿的唇瓣,眼底暗潮汹涌。
“人,杂家先带走。”他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冰冷,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吻只是错觉,“娘娘静候佳音便是。”
说完,他转身,玄色身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殿外的疾风骤雨之中,消失不见。
苏棠站在原地,唇上还残留着那冰冷而霸道的触感,以及一丝极淡的血腥气——不知是他的,还是她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唇。
她抬手,用力擦过嘴唇,眼神却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裴琰拿走了小路子这把钥匙,也接下了漕帮暗舵这个难题。他展示了他的力量和掌控,但也暴露了他的在意。
这盘棋,还在继续。而她,绝不会只做一枚被动等待的棋子。
雨,还在下。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