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留下的白玉瓷瓶触手生凉,苏棠握在掌心,那点凉意似乎能透过皮肤,渗入血脉,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她没有立刻唤人点灯,只在黑暗中静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瓶身。东厂的伤药……他这般举动,是怕她这枚棋子过早折损,还是……真有那么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意?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苏棠强行压下。与虎谋皮,最忌动情。裴琰其人,心思莫测,他的“好”,或许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
她深吸一口气,将瓷瓶收入袖中,扬声道:“青黛。”
殿外守候的青黛应声而入,手中捧着一盏刚刚点燃的烛台。昏黄的光晕驱散了殿内的黑暗,也映亮了苏棠平静无波的脸。
“娘娘,药已经上过了,并无大碍。”青黛低声道,目光落在苏棠披散的长发和那支似乎簪得有些歪斜的白玉簪上,眼神微动,却什么也没问。
“嗯。”苏棠起身,“伺候本宫梳洗吧。”
一番梳洗,重新绾好发髻,将那支白玉簪端正簪好,苏棠又恢复了那个沉静恭谨的苏才人模样,仿佛赏花宴上的风波与深夜的暗访都未曾发生。
翌日,皇后宫中派人送来几盒上好的活血化瘀膏,言辞恳切,关怀备至。苏棠恭敬收下,谢了恩,转头便让青黛收入库房,与昨日裴琰所赠的白玉瓶并排放在一处。
“娘娘,皇后娘娘这般作态,怕是……”青黛面露忧色。
“她越是想示好,越是证明她心中忌惮。”苏棠看着窗外,“德妃倒得太快,她需要稳住我,至少在她完全掌控六宫之前,不想与我,或者说,与我背后的东厂,彻底撕破脸。”
然而,皇后的“稳住”策略,并非只有怀柔。
没过两日,内府司便以“核对各宫用度,肃清德妃时期弊端”为由,开始频繁出入各宫,漪兰殿自然也在其列。来的虽是低级女官,态度也算恭敬,但询问登记之事无巨细,耗时良久,隐隐有扰人清静之意。
紧接着,尚仪局调整了部分低阶嫔妃的晨省时辰,苏棠被安排与几位素来爱嚼舌根、攀比争风的宝林、采女一同入殿请安。每日在皇后宫外等候时,总能“恰好”听到些关于德妃倒台内幕、或是指桑骂槐说她“攀附厂卫、手段了得”的闲言碎语。
这些手段算不得高明,却如蚊蝇萦绕,挥之不去,缓慢地消耗着人的心力。
苏棠对此一律视若无睹,听若不闻。请安时恭谨守礼,回到漪兰殿便闭门不出,只偶尔去太后宫中坐坐,陪老人家说些佛经旧事。她表现得越是沉静,越是无懈可击,暗处那些窥探的目光便越是焦躁。
这日午后,苏棠正临摹着一卷佛经,小宫女进来禀报,说是安郡王妃求见。
苏棠笔尖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安郡王妃?赏花宴上皇后的马前卒,此刻来访,意欲何为?
“请王妃去花厅稍坐,本宫更衣便来。”
稍作整理,苏棠来到花厅。安郡王妃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缠枝莲纹褙子,头上珠翠环绕,见到苏棠,未语先笑,热情得有些过分。
“叨扰苏才人清净了,实在是心里惦记着那日赏花宴上的意外,回去后寝食难安,今日特来赔罪。”安郡王妃说着,示意身后丫鬟捧上一个锦盒,“这是我家郡王偶然得的南洋珍珠,颗颗圆润,光泽也好,正好给才人压惊,或是磨了粉敷面,也是极养颜的。”
苏棠目光扫过那盒明显价值不菲的珍珠,神色淡淡:“王妃客气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如此厚礼,臣妾愧不敢当。”
“才人这是不肯原谅我了?”安郡王妃拿起帕子,作势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那日都是我多嘴,才惹得才人不快,若才人不收,我这心里实在难安。”
她唱作俱佳,苏棠却只是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并不接话。
安郡王妃见她油盐不进,脸上笑容微僵,随即又凑近些,压低声音道:“其实今日来,还有一事。皇后娘娘仁厚,念及才人如今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人帮衬,特意让我来问问,遴选宗室女在即,才人可有属意的人选?或是家中可有适龄的姐妹?娘娘说了,必定会多加照拂。”
图穷匕见。
皇后这是想通过安插人手到她身边,或者将她与某个宗室家族捆绑,来彻底掌控她。
苏棠放下茶盏,抬眼看着安郡王妃,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多谢皇后娘娘与王妃美意。只是臣妾出身微寒,家中并无姐妹。至于宗室女遴选,乃朝廷大事,皇后娘娘与皇上自有圣裁,臣妾人微言轻,不敢妄议。”
她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安郡王妃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讪讪地又坐了片刻,便借口府中有事,起身告辞了。
送走安郡王妃,青黛蹙眉道:“娘娘,这般直接回绝,只怕皇后那边……”
“她本就没安好心,虚与委蛇反而让她觉得有机可乘。”苏棠走回书案前,看着那张被墨迹污了的佛经,随手团起,丢入一旁的纸篓。“撕破脸是迟早的事,不过是看谁先沉不住气。”
她重新铺开一张宣纸,蘸饱了墨,落笔却不再是端正的经文字体,而是勾勒出几笔凌厉的枝干,如同暗夜中蛰伏的爪牙。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和笔下渐成的墨梅,暗香浮动,危机四伏。
她知道,皇后的耐心,不会太久了。而裴琰,那个赠药后便再无动静的九千岁,又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