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冰冷的龙腥气又缠了上来,若有若无,盘踞在阁楼黑暗的角落里,压得我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
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气,冷汗就没停过。
这么下去不行。没等到冬至,我先得把自己吓死。
丁家是出马弟子……就算我再不信,这名头、这善缘堂、还有我身上这点大概还没彻底凉透的血脉,总不是假的。
我跌跌撞撞爬下床,也顾不上穿鞋,冰凉的木地板刺着脚心。摸到楼下店里,点燃三支线香,烟气袅袅,味道却有些发酸,像是陈年的霉味混着那点可怜的檀香。
香头明明灭灭,烟气扭动了一下,并没有想象中的仙家临坛的威严感,反而显得更加冷清。
就在绝望一点点啃上来的时候——
店里的温度毫无征兆地降了好几度。不是阴冷,是一种带着腥气的、蛮横的凉意,从门口灌进来。
铜铃“叮当”一响,不是风吹的,那响声又急又脆,带着金铁之音。
我猛地抬头。
门口不知何时倚着两个人影。一个穿着骚包至极的亮粉色衬衫,扣子解到胸口,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嘴里叼着根牙签,吊儿郎当,偏偏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看人像是带着钩子。另一个一身黑衣,身材极高极瘦,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阴郁,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呦呵?老丁家的小崽子?这会儿知道点香求祖宗了?”粉衬衫男人先开口,声音带着点戏谑的鼻音,他溜溜达达走进来,视线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脸上,“白天笑话别人借寿的时候,不是挺能的么?”
我头皮一麻:“你是……”
“胡天刚。”他拇指一翘,指了指自己,又歪头示意旁边那黑衣的,“这哑巴是蟒青云。”
那黑衣的蟒青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就那一眼,我感觉像是被一条冰冷的巨蟒缠住了脖子,呼吸都停了半拍。
“您…您二位仙家……”这是丁家堂口上顶厉害的两员大将,可我从未见过……以这种……呃……形象。
“别您啊您的,听着膈应。”胡天刚摆摆手,一屁股坐在柜台上,压塌了我刚摆好的一摞金纸元宝,“那长虫(指青龙)给你下的判词,我们哥俩听到了。动静闹得不小,想装不知道都难。”
蟒青云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像是很久没说过话:“丁家香火,不能断。”
胡天刚嗤笑一声,用牙签指着我:“断不断,得看这小子造化了。积功?阴德?嘿,现在这世道,哪那么容易?救猫救狗可不够那长虫塞牙缝的。”
我心脏沉到底:“那……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胡天刚跳下柜台,凑到我面前,那双过份明亮的眼睛几乎要看到我魂魄里去,“那长虫虽然霸道,说话却作数。它既然点醒你,就是给你留了一线。但它绝不会出手帮你,甚至……还会给你下绊子,磨你的性子,看你够不够格承接这点‘机缘’。”
蟒青云阴恻恻地补充:“磨难,才开始。”
我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胡天刚却突然咧嘴一笑,拍了拍我肩膀,力道大得我龇牙咧嘴:“不过嘛,你小子运气不算差到底。遇上我们俩了。”
他收敛了嬉笑,神色稍微正经了点:“听着,小子。从明儿起,你这店,来的不管是谁,什么事,都得接着。看不准的,心里没底的,哼一声,我们自然知道。但主要还得靠你自己去‘看’,去‘感’。丁家血脉还没死绝,你这双眼睛,该擦亮了。”
“还有,”蟒青云冰冷的目光扫过窗外,“土地庙,该去打扫了。”
我心里一紧。那破庙……
“怕了?”胡天刚挑眉,“那长虫盯着呢。它给你的路,你就得走。走了,才有活路。我们俩……暂时帮你挡点明枪,暗箭还得你自己挨。”
说完这话,两人身影一晃,就像来时一样突兀,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
店里的温度回升了一些,但那根线香也烧到了尽头,灰白的香灰“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里却像是被硬塞进一团乱麻,又堵又慌,偏偏又透进一丝极微弱的光。
第二天,我早早开了店门。
第一个进来的不是香客,是隔壁街的王婶,哭丧着脸,说她孙子丢魂了,晚上哭闹不止,医院查不出毛病。
搁以前,我多半是敷衍地卖她点安神香,再说几句“孩子小,吓着了也正常”。
但现在,我看着王婶焦急的脸,脑子里那根弦绷紧了。我努力定下神,试图去“看”,去“感”。眼前似乎晃过小孩子在河边玩水惊起一抹灰影的画面,很模糊,抓不住。
我犹豫着,不太确定地开口:“王婶……小宝是不是……在镇子西头那小河边玩过?”
王婶猛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前天下午去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谱了。硬着头皮,按照胡天刚昨夜模糊提点的一句半句,让她去河边烧点纸钱,叫叫孩子的名字。又给了她一小把掺了朱砂的香灰,让她撒在孩子床头。
“试试看……我也不保准。”我额角冒汗。
王婶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瘫在椅子上,像是打了一场仗。
下午,我真的扛着铁锹扫帚去了河下游那快塌了的土地庙。荒草长得比人都高,庙门烂了一半,里面蛛网密布,神像斑驳得看不清面目。
我叹口气,开始清理。
铲除杂草,清扫落叶,修补破门。活儿干到一半,天色暗了下来,乌云压顶,狂风大作,吹得荒草呜呜响,像是无数人在哭。
我心里发毛,总觉得暗处有双冰冷的眼睛在盯着我,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威压。是那条青龙。它真的在看着。
我咬咬牙,没停手。
轰隆!
雷声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心脏都快不跳了。不是正常的雷,那声音里裹挟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愤怒和毁灭气息,直直朝着我这片砸下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就往那破土地庙里钻。
就在此时,一粉一黑两道虚影猛地自我身后窜出,迎风暴涨!
胡天刚现出巨大的火狐法相,赤红的毛发如同燃烧的火焰,咆哮着喷出一片红光。蟒青云则化作一条漆黑巨蟒,鳞甲森然,腾空而起,硬生生扛向那道诡异的雷霆!
巨响震天动地!
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
等我能看清时,雷霆消散,那两道虚影也缩回人形,落在我身边,气息都有些紊乱。胡天刚的粉衬衫焦黑了一块,蟒青云的脸色更白了。
“妈的……这长虫……来真的……”胡天刚喘了口气,骂骂咧咧。
蟒青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天空逐渐散去的乌云。
我瘫坐在泥水里,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心里却后知后觉地涌上一股劫后余生的战栗。
空中,那冰冷的龙腥气盘旋了片刻,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哼声?然后终于缓缓散去。
胡天刚扭过头,虽然看着狼狈,却冲我咧开一个灿烂的笑,露出一口白牙:“小子,还行,没尿裤子。这关,算你过了。”
他顿了顿,语气古怪了几分:“那长虫……脾气臭得很,但说话算数。你积的这点微末功德,加上我哥俩刚才替你挡的这一下……它认了。”
蟒青云点头,嘶哑道:“它愿入你堂口,暂借一席之地。护你……也磨你。”
我愣愣地抬头。
只见那尚未完全放晴的天空中,一道细微的青光一闪而逝,如同利剑划破云层,径直没入我胸口。
没有想象中的温暖或力量充盈,反而是一股极其沉重的、带着无上威严的寒意沉入我的丹田,冻得我猛地一哆嗦,灵魂都在发颤。
脑海里,响起那个古老冰冷、不容置疑的声音,只有一个字:
“善。”
随即,一切归于沉寂。和身边两位形象迥异的仙家。
我摸着胸口那片冰冷的印记,知道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彻底改变了。
活路,好像真的从这泥泞和惊雷里,劈开了一丝缝隙。
而我丁家的堂口上,多了一位脾气恐怕不太好的龙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