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斜斜穿过玻璃门,打在那一排排红艳艳的蜡烛和香束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檀香和纸张混合的味道,闷闷的。
我靠在茶台后面,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盘着那串紫檀念珠,珠子油亮,却暖不透手心。
店门上的铜铃“叮当”一响,李洋风风火火地钻了进来,带进一股子外面街道上的凉气。
“肇中!啧,店里头还是你这味儿正!”他搓着手,一屁股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自己熟门熟路地捞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冷茶,咕咚灌了下去。
我抬了抬眼皮:“又上哪儿野去了?一身凉气。”
“刚从我姥家回来,听了一肚子古记儿,憋得慌,赶紧过来跟你唠唠。”李洋放下茶杯,眼睛发亮,身子往前探了探,“就咱镇东头,以前那个老瘸腿乞丐,还记得不?”
我有点印象,似乎是有这么个老乞丐,总是蜷在镇东那破石桥桥洞底下,浑身脏得看不出本色,后来好像突然就不见了。我嗯了一声。
“嘿!你猜怎么着?”李洋一拍大腿,“我姥说,那老家伙可不是一般人!早年穷困潦倒,五十三岁上得了场大病,眼瞅着就要嗝屁着凉了!”
我扯了扯嘴角,继续盘我的念珠。这类故事,乡下传得多了,哪个快死的人不被编排点奇遇?
李洋没在意我的反应,说得唾沫横飞:“人就在那桥洞底下快咽气的时候,做了个梦!你猜梦里见着谁了?一条青龙!真正的龙仙!指点他说,他命里该绝,但要是能积下大阴德,或许还有转机。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第二天挣扎着爬起来,真就在那破桥边,先后救了一个失足落水的娃子和一个赶夜路摔晕过去的老头!这还不算完,后来病歪歪地,硬是守着河边那快塌了的土地庙,一守就是十年!扫地、上香、劝人向善……”
我听到这里,实在没忍住,嗤笑出声:“编得还挺圆乎。救了两个人,守个破庙,就能逆天改命了?那这命也太好改了。”
“哎!你别不信啊!”李洋急了,“后来呢,听说黑白无常真来勾魂了,一看,嚯!这老乞丐功德簿上密密麻麻,赶紧回去报给了阎王爷。阎王爷一查,真是大善人,大笔一挥——增寿三十五年!活到八十八才无病无灾地睡过去!神不神?”
“神,神着了。”我笑着摇头,语气里的敷衍自己都听得出来,“看来以后咱也别干活了,都去桥边蹲着等人掉下去,再去守个庙,说不定都能活成老王八。”
李洋被我噎得直翻白眼,又争辩了几句,见我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觉得没趣,嘟囔着“你这人真没劲”,抄起茶杯又灌了一口,晃悠着走了。
店门关上,铃铛轻响,店里重归寂静。阳光挪了点位置,阴影拉长了些。
我脸上的笑慢慢淡了下去。
不知怎么,心里头莫名有点发空。手指捻着念珠,一颗,两颗,檀木的微凉透过指尖。
我睡得沉,却不安稳。空气又粘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猛地一阵狂风砸在窗户上,木框哐哐作响,像是要把整个小店掀翻。我猛地惊醒,睁开眼,却动弹不得。
不是梦魇。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从未闻过的腥气,像是大雨前潮湿的泥土味,混合着深水潭里那种幽深的寒意,沉重得压在我的胸口。
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庞大无比的威压笼罩了下来。我浑身骨头都在发颤,那是低等生物面对至高存在时最原始的恐惧。
黑暗中,两点巨大的、燃烧着幽青火焰的眸子亮起,冰冷地注视着我。
我看不清全貌,只能隐约瞥见片片斗大如盆、闪烁着冷硬青光的鳞甲,在绝对的黑暗里缓慢摩擦、游动,发出令人牙酸的窸窣声。一个模糊而威严的龙首轮廓,悬在我头顶。
喉咙像是被铁钳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一个低沉、古老、带着隆隆回响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深处炸开,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般的重量:
“丁家小子……”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白日里,你笑那乞丐借寿延命,笑得可还畅快?”
我神魂俱震,心脏几乎要炸开。
那声音继续轰响,每一个字都像巨锤砸在我的魂魄上:
“你丁家祖上那点微末阴德,早在你爷爷那代,便已耗尽!”
“尔等不肖子孙,坐吃山空,犹不自知!”
威压骤然加剧,我几乎能听见自己骨头咯吱作响的哀鸣。
那青龙之影逼近,幽青的龙瞳如同两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要将我的魂魄彻底吸进去。
它吐出最后一句判决,冰冷彻骨:
“若不积功……”
“你丁肇中,活不过今年——冬至!”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炸裂。
我猛地弹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额头上黏湿一片,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胸骨。窗外月凉如水,死寂一片,哪有什么狂风龙影?
只有那股子冰冷的腥气,若有若无,还缠绕在鼻端。
床头的日历被窗外吹进的冷风翻动纸页,哗啦轻响。
最新一页,赫然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日期——
那腥冷的气息缠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我坐在床上,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滑,冰碴子一样。心脏还在腔子里玩命地砸,咚咚咚,砸得我耳膜嗡嗡响。
那声音,不是响在耳朵里,是直接楔进脑仁儿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铁锈和血腥味,砸得我魂灵都要出窍。
丁家祖上那点微末阴德,早在你爷爷那代,便已耗尽!
尔等不肖子孙,坐吃山空,犹不自知!
我猛地吸了口气,冷空气割得嗓子眼疼。手下意识往旁边摸,摸到那串紫檀念珠,冰凉的,死沉死沉。爷爷传下来的时候,油光水滑,说是能辟邪安心。可这会儿捏在手里,跟捏着一把冻硬的骨头渣子没区别。
坐吃山空……是啊,空得厉害。这香烛店,也就看着像个营生。街坊邻居来,买几根香,唠几句磕,求个心安。我呢?我给他们什么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心诚则灵”?我自己都不信的东西!
爷爷当年是怎么做的?爹在世的时候又是怎么做的?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只剩下些模糊的影子,挺直的脊背,认真的眉眼,还有……还有那种让人心安的气息。到我这儿,就只剩下这满屋子的陈旧檀香味,和一副空荡荡的、连自己都骗不过去的壳子。
窗户外头,天边已经透出点灰白。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日历纸页又哗啦响了一声。
冬至。
那红圈刺得我眼睛疼。
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上,冰凉的木地板激得我一哆嗦。走到日历前,手指碰了碰那个红圈。墨水印子有点晕开了,像干涸的血迹。
凭什么?就凭我白天笑了那老乞丐?就因为我不信?
可那梦……那青龙……那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威压和冰冷……
我猛地转身,冲到楼下店里。柜台、香烛、纸钱……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完全不一样了。那檀香味闻着让人发闷。
我得做点什么。
积功?积阴德?怎么积?像那老乞丐一样去桥边守着救人?去守土地庙?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手脚冰凉地站在柜台后面,看着玻璃门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第一个来上香的老太太推门进来,铜铃“叮当”一响。
她絮絮叨叨说着家里的烦难,求仙家保佑。
我听着,第一次没觉得烦。那苍老的声音里裹着的焦虑和期盼,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干,最终只是哑声说:“您老……慢慢说。”
她愣了一下,大概是没听过我这么“和气”的语气,随即像是找到了闸口,说得更急切了。
我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念珠。
第一个。这算吗?
远远不够。
那青龙冰冷的眸子像是在背后盯着我。
店门开了又关,人来了又走。我应付着,心却一直往下沉,沉到那冰窟窿里。
下午,天阴得更厉害了,像要下雪。我心神不宁,早早关了店门。
走到镇东头那破石桥边。桥洞底下空荡荡的,只有些破烂杂物和风吹过来的垃圾。河水半结不结,泛着黑沉沉的油光。
我站了一会儿,冷风刮得脸生疼。救两个人?守十年庙?
这桥看起来平平无奇,谁会在这儿掉下去?
还有那土地庙……我扭头往河下游看,那个小土包似的庙宇,几乎被荒草埋了,歪歪斜斜,一副随时会塌的样子。
这得守到猴年马月?
心里一阵绝望翻上来,比这冬天的风还冷。
我慢吞吞往回走,路过街口,看见几个半大孩子拿着石头砸一只瘸腿的野狗。狗呜咽着躲闪,瘦得皮包骨头。
“滚开!”我下意识吼了一嗓子,声音沙哑得吓人。
孩子们吓了一跳,扭头看我,大概是觉得我脸色难看,一哄而散。
那狗缩在墙角,警惕又可怜地看着我。
我站定了,看着那狗,又看看自己这双干净却没什么用处的手。
这也算吗?
我不知道。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我回了店里。没开灯,摸黑上了阁楼。
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窗外风声呜咽。
那冰冷的龙腥气,好像又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