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定下的三根铁链,死死地勒紧了渤海郡的咽喉。南皮城,这座袁绍最后的堡垒,彻底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北面,臧霸和张燕的联军如同一股裹挟着沙石的洪流,在扫平乐陵、高唐、浮阳等外围据点后,毫不停歇地滚滚南下。旌旗蔽日,烟尘滚滚,马蹄声、脚步声、兵甲碰撞声汇成一股沉闷而极具压迫力的声浪,隔着老远就震得南皮城墙上的守军心头发慌。他们在距离南皮城北门约十里处扎下连绵营寨,伐木立栅,深挖壕沟,摆出一副长期围困、随时可能发起雷霆一击的架势。
西面,林冲沉稳如山,徐宁机敏似鹰。他们的幽州精锐没有急于攻城,而是如同经验丰富的猎人,扼守着通往太行山的各个隘口要道。游骑四出,哨探遍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彻底断绝了袁绍残部西逃入山落草的最后念想。任何试图靠近西线的小股袁军溃兵或信使,都被毫不留情地截杀或驱逐回来,进一步加深了南皮城内的绝望。
东面,渤海湾的冰面在阳光下泛着刺骨的寒光。李俊的水军战船,那些狰狞的破冰巨兽,并未靠得太近,而是像幽灵般在远方的海雾与碎冰间若隐若现。巨大的玄色旗帜在寒风中猎猎招展,无声地宣告着这片海域的主权。偶尔,会有几艘轻快的走舸破开冰面,靠近海岸线游弋一圈,船上的士卒冷冷地打量着岸上死寂的港口和惊慌失措的零星守军,如同猛兽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带来深入骨髓的威慑。海路?彻底成了死路。
南皮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城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粮价一日数涨,早已超出了普通百姓的承受极限。街头巷尾,饿殍开始出现。士兵们领到的口粮也越来越稀薄,每日两顿稀粥都成了奢望,个个面黄肌瘦,握着兵器的手都在打颤。绝望的气息笼罩着这座曾经繁华的郡治。
袁绍依旧昏迷不醒,躺在榻上,气若游丝。整个袁氏集团的核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分裂。
**颜良府邸。**
烛火摇曳,映照着颜良那张因愤怒和焦虑而扭曲的赤红脸庞。他像一头被关在铁笼里的猛虎,焦躁地在厅内踱步,沉重的铁靴踩得地面咚咚作响。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杯盘乱跳,“郭图!逢纪!那两个只会耍嘴皮子的狗东西!让他们去筹粮,筹到狗肚子里去了?!城里那些大户,哪个家里没藏着粮食?给老子去抄!去抢!谁敢不给,老子的大刀认得他是谁!”
下首几个亲信部将噤若寒蝉。一个胆子稍大的副将低声道:“将军…郭别驾和逢治中…他们…他们似乎…不太愿意用强…说是怕激起民变…”
“民变?!”颜良眼珠子一瞪,杀气四溢,“老子现在管他娘什么民变!再没粮,不用孙逊打进来,我们自己就先饿死了!饿死的兵,还能守个屁的城!文丑兄弟呢?让他带兵去!他不去,老子亲自去!”
“文将军…还在城头巡视…”副将小声回答。
“报——!”一个传令兵连滚爬爬冲进来,声音带着惊恐,“将军!不好了!北门…北门出事了!”
“慌什么!孙逊打进来了?”颜良一把揪住传令兵的领子。
“不…不是…是…是城外!”传令兵喘着粗气,“臧霸…臧霸的人…还有那个黑山贼张燕…他们在城外…喊…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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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皮城北门外。**
天色阴沉,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城头守军的脸上,生疼。
臧霸和张燕策马立于阵前,身后是黑压压的军阵。他们没有擂鼓,没有叫骂,而是派出了上百名嗓门洪亮的士兵,分成几队,在弓箭射程之外,对着城头齐声高喊,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清晰地送入每一个守城士卒的耳中:
“南皮城的兄弟们!听着——!”
“界桥大败!乐亭粮尽!你们的主公袁绍,已经不行啦!”
“看看你们手里的稀粥!看看城里饿死的百姓!袁绍和他那些狗头军师(郭图、逢纪),自己大鱼大肉,可曾管过你们的死活?”
“还记得田丰田先生吗?忠心耿耿,却被郭图、逢纪这两个小人陷害,下狱等死!袁绍昏聩不明,亲小人,远贤臣,才有今日之败!”
“车骑将军孙逊,仁德之师!《大梁律》昭告天下:放下兵器者,既往不咎!开城献降者,重重有赏!顽抗到底,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别给袁绍陪葬了!打开城门,迎接王师,才有活路——!”
“活路!活路!活路——!”士兵们齐声重复着最后两个字,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在城头守军的心坎上。
城头上,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的呼啸。许多士兵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饭碗,听着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又想起家中不知死活的亲人,眼眶红了。军心动摇,如同被白蚁蛀空的堤坝,在无声的侵蚀下,摇摇欲坠。
“放箭!给老子放箭!射死那些乱我军心的狗贼!”一个袁军都尉气急败坏地怒吼。
稀稀拉拉的箭矢软弱无力地射了出去,连喊话士兵的毛都没碰到,就无力地插在了雪地上。这更助长了城外喊话的气势。
“哈哈哈!没吃饭吗?箭都射不动了?”臧霸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充满了嘲讽,“省点力气吧!留着开城门,老子赏你们肉吃!”
城头上的骚动更大了。那都尉还想呵斥,旁边一个老兵猛地拉了他一把,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头儿…别喊了…弟兄们…心里苦啊…”都尉看着周围士卒那麻木绝望的眼神,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放下了手。
人心,正在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撕裂、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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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皮城内,郭图府邸密室。**
烛光昏暗,映照着两张苍白而紧张的脸。郭图和逢纪对坐,面前摆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酒菜。
“公则兄…这…这外面喊得…句句诛心啊!”逢纪的声音都在发颤,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帛书,正是臧霸射进来的劝降书,上面罗列了郭图、逢纪的“罪状”,并承诺若献城有功,可保富贵。
郭图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灌了一口冷酒,辛辣的液体也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田丰那老匹夫…死到临头还要咬我们一口!城外那些话,定是吴用那狗头军师的毒计!就是要离间我们!”
“可…可颜良文丑那两个莽夫…”逢纪想到颜良白日里那择人而噬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们恨透了我们!若真被逼急了…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主公…主公万一醒过来…田丰若再进谗言…你我…”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恐惧。退路?哪里还有退路?西边是林冲徐宁的铁壁,东边是李俊的冰海阎王,北边是臧霸张燕的虎狼之师…南边?南边是曹操的地盘,可曹操巴不得袁绍死,会收留他们这两个“祸首”吗?
“不能坐以待毙!”郭图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和疯狂,猛地将酒杯顿在案上,“纪兄,事到如今,我们得为自己打算了!”
“如何打算?”逢纪急忙凑近。
“孙逊要的是南皮城!要的是袁绍的命!我们…”郭图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我们手里有筹码!主公…还有主公的家眷!尤其是…三公子袁尚!”
逢纪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献…献…”
“不是献!”郭图打断他,眼中闪烁着狡诈的光,“是‘请’!我们‘请’主公和三公子出府,‘保护’起来!然后…开城‘迎接’孙逊大军!这是拨乱反正!是顺应天命!是为了满城军民的性命!到时候,我们就是保全城池、献降有功的功臣!孙逊要安抚冀州人心,难道还能亏待了我们?”
逢纪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恐惧中夹杂着一丝扭曲的兴奋和生的希望。“好…好计策!只是…颜良文丑那两个莽夫,还有田丰沮授…他们定会阻拦!”
“哼!”郭图冷笑一声,眼中杀机毕露,“颜良文丑?他们不是要死守吗?那就让他们去死守好了!至于田丰…一个阶下囚,沮授…一个迂腐书生,不足为虑!关键是要快!要隐秘!你我现在就分头行动,你去联络城中我们还能控制的兵马,特别是守卫府库和内城的!我去…‘请’主公和三公子!”
两人在昏暗的烛光下,如同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迅速敲定了这背叛与自救的毒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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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皮城西,袁府后门。**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几个黑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过低矮的院墙,落在积雪覆盖的后巷里。为首一人,身材矮小精悍,正是时迁。
“头儿,都探清楚了。”一个黑影凑到时迁耳边,声音细若蚊蝇,“郭图和逢纪两个老小子,今晚鬼鬼祟祟,调动了不少他们自己的亲信家兵,往袁绍府邸方向去了。看样子…要动手了!”
时迁眼中精光一闪,咧嘴无声地笑了笑,露出白牙:“狗咬狗,开始了!按计划,一组盯着郭图,一组盯着逢纪,看他们到底想绑了谁!另一组,跟我来,去‘帮’田丰田先生一把!主公要的‘人心’,就在今晚了!”他身形一晃,带着几个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轻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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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皮城头,西门。**
文丑拄着点钢枪,如同雕像般矗立在寒风凛冽的城楼上。他盔甲上凝结着冰霜,脸色比这冬夜还要冷峻。城下,林冲和徐宁的营寨篝火点点,寂静无声,却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心悸。他知道,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而怪异的“咯吱…咯吱…”声,混杂在风声中,从城墙下方传来!文丑耳朵极其敏锐,他猛地趴到垛口,凝神向下望去!
借着微弱的雪光,他骇然看到,城墙上不知何时,竟被凿开了几个碗口大小的孔洞!几根粗大的、冒着青烟的引线,正嗤嗤地燃烧着,迅速没入孔洞之中!
“不好!是火药!”文丑瞳孔骤然收缩!他经历过界桥之战,见识过凌振那些稀奇古怪火器的厉害!这绝不是守城用的!
“闪开!快闪开!”文丑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猛地将身边几个还茫然无知的士兵狠狠推开!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轰!轰!轰——!
几声沉闷如雷的巨响,在厚重的城墙根基处猛然炸开!碎石混合着冻土、雪块,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整个西门城楼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坚固的城墙表面,赫然被炸开了数个不规则的豁口!虽然没有直接崩塌,但巨大的震动和声响,瞬间撕裂了夜晚的寂静!
“敌袭!敌袭!西门被炸了!”侥幸逃过一劫的士兵发出凄厉的尖叫!
城下,林冲和徐宁的营寨瞬间沸腾!急促的号角声划破夜空!火把如同繁星般亮起!虽然没有立刻发动大规模进攻,但那骤然升腾的杀气和蓄势待发的压力,比直接攻城更让人胆寒!
“凌振…又是这个凌振!”文丑看着城墙上的豁口,又惊又怒。对方显然没打算一次炸塌城墙,这只是警告!是骚扰!是让他们连片刻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是告诉他们,这看似坚固的城墙,在对方的技术面前,随时可能变成齑粉!
“快!堵住豁口!加固!弓箭手准备!”文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厉声指挥着。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而城内的毒蛇,也即将亮出它们的毒牙。南皮城的血夜,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