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湾,乐亭港。
这是袁绍在渤海郡苦心经营的最大粮秣转运枢纽,位于渤海湾西岸,背靠连绵丘陵,前拥天然深水良港。隆冬时节,港口虽被厚厚冰层封锁,但依托几条人工开凿、日夜有民夫破冰维护的狭窄水道,仍勉强维持着与外界稀薄的联系。
此刻,港口内却呈现出一派与严寒季节格格不入的喧嚣。巨大的仓廪如同趴伏的巨兽,沿着海岸线排开,仓门大开。数以千计的民夫在监工皮鞭的呼喝和军士的呵斥下,如同蝼蚁般,将一袋袋沉甸甸的粮秣、一捆捆簇新的兵器甲胄、一桶桶密封的火油,从仓廪中艰难地搬运出来,装上停泊在破冰水道旁的数十艘硕大漕船。这些漕船吃水极深,船身被冰层挤压得吱呀作响,显然已满载。
港口外围的冰面上,淳于琼顶盔贯甲,裹着厚厚的貂裘,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脸色却因焦虑和寒冷而显得发青。他不停地搓着手,对着身边几个副将和文吏咆哮:“快!再快点!磨磨蹭蹭作甚!颜良、文丑将军在界桥眼巴巴等着这批救命粮!主公严令,三日之内,第一批粮船必须绕过冀州水军哨卡,抵达渤海郡南岸预定地点卸货!耽误了时辰,老子砍了你们的脑袋!”
他心中充满不安。这条绕过冀州核心区域、利用冬季冰封海面进行大规模海运的秘密粮道,是袁绍集团最后的希望,也是他淳于琼戴罪立功的唯一机会(之前界桥粮道被张燕袭扰损失惨重)。然而,海面冰封,航道艰难,更要命的是,他总感觉这死寂的冰海深处,仿佛潜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正用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将军,海面冰层太厚,破冰艰难,民夫冻伤甚多,实在快不起来啊…”一个负责漕运的文吏苦着脸解释。
“少废话!用鞭子抽!抽死了换人!就是用人命填,也得把粮船给老子送出去!”淳于琼的咆哮在寒风中回荡,带着穷途末路的疯狂。
就在这混乱、压抑的装运达到高潮时——
呜——!呜——!
两声凄厉、短促、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丧钟,毫无征兆地从港口东侧的海雾深处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瞬间刺破了港口的喧嚣!
淳于琼和所有忙碌的袁军士卒、民夫,动作都猛地一僵!无数道惊恐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号角传来的方向!
海雾弥漫,能见度极低。只能隐约看到,在灰白色的雾气与铅灰色的冰面交界处,数个巨大而狰狞的黑影,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破开冰层,朝着港口猛冲而来!黑影之上,隐约可见猎猎招展的玄色旗帜!
“敌…敌袭!是船!是战船!”了望塔上的士兵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变调的尖叫!
怎么可能?!冰封的海面!战船如何能行?!
然而,现实比想象更加恐怖!只见那几艘冲在最前的巨舰,船首并非寻常的尖艏,而是镶嵌着巨大、狰狞、如同洪荒巨兽獠牙般的精铁撞角!撞角下方,是特制的、宽大厚重如同犁铧的破冰刃!巨舰凭借着强大的惯性和沉重的船体,硬生生将看似坚不可摧的厚厚冰层撞得粉碎、隆起、向两侧翻滚!如同冰海之中冲出的破冰巨兽!
为首一艘艨艟巨舰,船首虎头撞角在冰屑纷飞中显得格外狰狞!船头傲然挺立一人,身形精悍如铁,正是李俊!他手中令旗猛地挥下!
“目标——漕船!火油罐!放——!”
轰!轰!轰!
巨舰侧舷的投石机猛地咆哮!抛射出的并非巨石,而是一个个硕大的、密封的陶罐!陶罐划着弧线,带着刺耳的呼啸,越过混乱的港口上空,狠狠砸向那些满载着粮秣军械、挤在破冰水道旁动弹不得的漕船群!
啪嚓!啪嚓!啪嚓!
陶罐在漕船甲板上、船舷边、甚至旁边的冰面上轰然碎裂!粘稠刺鼻、黑乎乎的火油如同恶臭的血液,瞬间泼洒开来,溅满了漕船、货物、以及附近惊慌失措的袁军士兵身上!
“是火油!快躲开!”有经验的老兵发出绝望的嘶吼!
然而,太迟了!
“火箭!覆盖射击!”李俊冷酷的声音如同寒冰!
嗡——!
紧随火油罐之后的,是密集如飞蝗般的火箭!从破冰巨舰的甲板上,从紧随其后、如同幽灵般从破开的冰道中涌出的走舸、斗舰上,腾空而起!燃烧的箭矢带着死神的狞笑,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轰——!轰——!轰——!
火油遇火即燃!冲天烈焰如同愤怒的火龙,瞬间吞噬了挤在一起的漕船群!一艘!两艘!三艘!…数十艘满载着袁绍最后希望的漕船,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移动火海!火舌疯狂舔舐着桅杆、船帆,吞噬着粮袋、军械,发出噼啪爆响!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火光映红了整个乐亭港的天空和冰面!
“我的粮!我的船!”淳于琼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督运的粮船在眼前化为灰烬,发出野兽般的绝望哀嚎!他双眼赤红,猛地拔出佩刀,指向港口内那些尚未起火的仓廪,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疯狂而嘶哑变形:“快!快救火!保护仓廪!弓箭手!床弩!给我射!射沉那些鬼船!”
港口内幸存的袁军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一些士兵试图用积雪扑灭船上的大火,但杯水车薪,瞬间被烈焰吞噬。弓箭手仓促引弓,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向远处的破冰巨舰,却大多无力地落在冰面上,或被巨舰厚实的船板弹开。笨重的床弩更是难以瞄准那些在破碎冰面上灵活机动的战船!
“想烧我的仓?做梦!”李俊看着港口内仓惶救火的袁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凌振!该你的‘冰上开花’了!”
“得令!”凌振的声音从另一艘改装过的斗舰上传来。只见那艘斗舰船首架设着数架造型奇特、如同巨大喷筒般的器械。随着凌振一声令下,士卒们将一包包特制的火药混合着大量硫磺、硝石、助燃物的粉末,填入喷筒!
嗤——!嗤——!嗤——!
数道赤红色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火龙,从喷筒中激射而出!如同来自地狱的吐息,跨越数百步的距离,精准地喷洒在港口岸边的几座巨大仓廪屋顶和堆积在外的粮草物资之上!
这些特制的“火龙油”见物即燃,粘附性极强!仓廪那干燥的木质屋顶和堆积如山的粮草,瞬间被点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冲天的烈焰比漕船上的更加凶猛狂暴!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吞噬着一切!巨大的仓廪在烈火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塌!里面囤积的、尚未运出的海量粮秣军械,彻底暴露在火海之中,化为冲天的火炬和滚滚浓烟!
整个乐亭港,彻底陷入了火的炼狱!漕船在燃烧,仓廪在燃烧,堆积的物资在燃烧!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数十里外清晰可见!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焦糊、木头燃烧、以及…人肉烧焦的恐怖气味!袁军士兵和民夫的惨叫声、哭喊声在火海中显得如此微弱。
“撤!”李俊看着已成一片火海的乐亭港,目的已然达到,果断下令。破冰舰队如同来时般迅猛,调转船头,沿着来时破开的冰道,在袁军绝望的目光和零星的箭矢“欢送”下,迅速消失在茫茫海雾与破碎的冰原深处。
淳于琼瘫软在冰冷的马背上,望着眼前这片彻底毁灭的火海,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完了…全完了…袁绍最后的希望…他淳于琼的性命…都在这把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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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桥,南岸袁军大营。
压抑的气氛如同厚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士卒心头。营垒依旧森严,但士兵们脸上早已没了初来时的锐气,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迷茫。对岸臧霸的疑兵依旧在昼夜不停地鼓噪,旌旗招展,篝火连绵。张燕的黑山营如同跗骨之蛆,神出鬼没的袭扰让粮道时断时续,运送进来的那点粮秣,杯水车薪。
中军大帐内,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颜良如同一头被关在笼中的暴怒雄狮,焦躁地在帐内踱步,厚重的铁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双目赤红,一拳狠狠砸在支撑帐顶的木柱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三日!又他娘的三日过去了!淳于琼那废物!答应的粮草呢?!一粒米都没见到!营中存粮将尽!士卒每日稀粥都难以为继!再这样下去,不用孙逊来打,我们自己就先饿死了!”
文丑的脸色同样阴沉得可怕,他比颜良更清楚粮草断绝意味着什么。他强压着心头的烦躁,看向下首端坐的田丰和沮授:“田先生,沮先生,淳于琼处可有消息?渤海粮秣海运,是否顺利?”
田丰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忧虑,他缓缓摇头:“尚无确切消息。然,冰海行船,凶险万分。孙逊麾下李俊水军虽新成,却不容小觑。老夫只怕…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哼!”旁边的郭图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接口,“田元皓(田丰字)何必长他人志气?海运秘道,乃主公与许子远(许攸字)精心筹划,神鬼莫测!李俊不过一介水寇,岂能识破?粮草不日必至!倒是某些人,整日鼓吹固守待变,消极避战,坐视士气低迷,粮秣耗尽!若非如此,我军何至于此?”
“郭公则(郭图字)!你!”田丰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指着郭图,“若非尔等当初怂恿主公贸然陈兵界桥,行此险招,妄图牵制孙逊,又岂会陷入今日进退维谷之绝境?海运粮道,更是孤注一掷!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尔等媚上误国,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田丰!你放肆!”郭图也拍案而起,毫不退让,“主公决策,岂容你妄加非议?你…”
“够了!”文丑一声厉喝,如同炸雷,打断了两人愈演愈烈的争吵。他脸色铁青,眼中充满了疲惫和压抑的怒火,“大敌当前,粮草告罄!尔等不思破敌之策,反而在此内讧!成何体统!”
就在这时——
“报——!急报——!”一名传令兵连滚爬爬冲入大帐,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将军!大事不好!渤海…渤海急报!乐亭粮港…完了!全完了!”
帐内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传令兵!
传令兵瘫倒在地,声音颤抖:“李…李俊水军…破冰来袭!乐亭港…所有漕船…所有仓廪…尽数被焚!粮秣军械…化为灰烬!淳于琼将军…下落不明!渤海粮道…彻底断绝了!”
轰!
这个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颜良魁梧的身躯晃了晃,眼前一黑,踉跄一步,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一张红脸瞬间变得煞白!文丑如遭雷击,握着点钢枪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田丰颓然坐倒,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最担忧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郭图等人更是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
粮道断绝!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啊——!”颜良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愤怒吼,巨大的绝望和屈辱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孙逊!李俊!我颜良与尔等势不两立——!”
这声怒吼,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瞬间传遍了整个大营!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
呜——!呜——!呜——!
界河北岸,臧霸的疑兵营寨中,陡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冲锋号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嘹亮!都要狂暴!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无数火把被点燃,如同燎原之火,在河北岸的丘陵间疯狂舞动!密集的鼓点如同重锤,狠狠擂在每一个袁军士卒的心头!
“杀——!活捉颜良文丑——!”
“袁绍败了!降者不杀——!”
排山倒海的呐喊声,伴随着那漫山遍野、真伪难辨的火光和旌旗,如同无形的海啸,狠狠拍击在界河南岸袁军大营那早已脆弱不堪的士气堤坝之上!
“敌袭!冀州军主力总攻了!”
“粮没了!港口也完了!我们被抛弃了!”
“跑啊!再不跑就没命了!”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整个袁军大营!士兵们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们丢下武器,推开军官的阻拦,哭喊着,相互践踏着,如同炸了窝的马蜂,疯狂地向营垒后方、向渤海郡方向溃逃!营寨的栅栏被推倒,拒马被掀翻,整个大营彻底陷入歇斯底里的混乱!
“稳住!不许退!给我顶住!”颜良和文丑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挥舞着兵器砍杀溃兵,试图重整阵线。但兵败如山倒!在绝望的粮食断绝消息和北岸那排山倒海的“总攻”声势双重打击下,任何个人的勇武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们如同试图阻挡洪流的螳螂,瞬间被溃败的狂潮淹没!
界桥南岸,袁绍最后的、寄予厚望的三万大军,在粮尽援绝和疑兵攻心的双重绞杀下,彻底崩溃!兵败如山倒的狂潮,裹挟着惊惶失措的颜良、文丑、田丰、沮授等人,向着渤海郡那狭窄的、最后的容身之地,狼狈奔逃!
而北岸,臧霸站在高处,看着南岸那如同地狱般的溃败景象,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手中令旗轻挥:“鸣金!收兵!打扫战场!飞马急报主公——界桥已定!袁本初…完了!”
渤海冰原上的一场大火,点燃了界桥崩溃的引信。袁绍这只盘踞河北多年的猛虎,终于被斩断了最后一只利爪,彻底坠入了深渊。冀州六郡的北方门户,至此彻底洞开!中原腹地,已向孙逊的铁骑,敞开了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