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头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捱到南京城的。当他远远望见那巍峨如山岳、高耸入云的灰色城墙，和那巨大的、透着肃杀之气的城门楼时，他几乎要瘫软在地。这一路，他拖着伤腿，靠着乞讨、啃食野果甚至树皮，与野狗争食，硬是凭着胸口那股不灭的气，撑到了这里。
城墙下，人流如织，车马喧闹。绫罗绸缎的富商趾高气扬，青衣小帽的随从前呼后拥，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士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人群。衣衫褴褛、满面风霜污垢、浑身散发着酸臭异味的李铁头，混在人流的边缘，像一粒误入珍珠堆里的沙砾，格格不入，不断被守城兵卒粗暴地推搡、呵斥。
“滚远点！臭要饭的！别脏了爷的地方！”
他死死记住陈默的嘱托——“悦来客栈”。他缩在墙角，哆哆嗦嗦向一个路边摆摊卖炊饼、看似面善的老汉打听。那老汉斜睨着他那身比乞丐还不如的行头，迟疑了半晌，才抬手指向城中心那最繁华的方向：“悦来？那可是达官贵人落脚的地界儿，喏，顺着这条最宽最平的道一直走，瞅见那座最气派、挂着老大老大红灯笼、招牌金光闪闪的楼，便是了。”
一个多时辰的跋涉，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当那座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派非凡得如同仙宫玉阙般的楼阁终于撞入眼帘时，巨大的自卑和恐惧如同冰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远远地停下脚步，躲在一处繁华店铺的墙角阴影里，手脚冰凉，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身上的尘土、补丁、血污，在悦来客栈那耀目的气派和进出的鲜衣怒马面前，显得如此刺眼、滑稽，又无比绝望。
“娘的！死就死！陈兄弟等不起！”一股血性混合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冲上头，想起地牢里生死未卜、或许正在遭受酷刑的陈默，他一咬牙，把心一横，几乎是闭着眼，朝着那扇对他来说如同天阙般高不可攀的大门，踉踉跄跄地冲了过去。那模样，活像是要去撞一座金山。
“哎哟！客官您里边请！”一个伶俐的伙计习惯性地堆起职业化的笑脸迎上来，但那笑容在看清他模样的瞬间便冻结、消散，转而浮上毫不掩饰的惊愕、厌恶与轻蔑，声音也拖长了，带着审视与驱赶的意味，“您是……？”
“俺…俺找掌柜！苏掌柜！”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像破锣一样，因为紧张和虚弱，几乎变了调。
伙计的眼神像刷子一样在他身上溜了一圈，从上到下，嗤笑一声，毫不客气：“掌柜？苏掌柜忙得很！岂是什么人都能见的？有事跟我说。”那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作势就要像赶苍蝇一样挥手驱赶。
他急了，血往头上涌，猛地凑近一步，也顾不得对方嫌他脏臭，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急促，带着哭腔和绝望的恳求：“俺有…有要紧事禀告苏掌柜！是天大的事！是陈默陈先生让俺来的！他…他被奸人陷害下了死牢！快不行了！求求你们，发发慈悲，救救他！”他眼中爆发出近乎疯狂的急切光芒，双手下意识地在胸前比划着，仿佛想掏出那已经不存在的信物，“陈先生说，有一块羊脂白玉为信！上面刻着…刻着特殊花纹！可恨…可恨那信物在路上被天杀的土匪抢了去！但俺记得，俺记得清清楚楚！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拿俺的命担保！求您，通报一声吧！”
“陈默？特殊花纹的玉佩？”伙计脸上的嗤笑瞬间僵住，瞳孔骤然收缩，惊疑不定地上下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形同乞丐、却言语确凿的乡下人。没有实物，只有口信，还是这等惊天动地的事情。但他深知东家背景深厚，苏掌柜更是交代过要留意特殊的人和事，他不敢怠慢任何可能与上层指令相关的事情。他死死盯着李铁头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谎言的痕迹，或者一丝心虚。然而，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来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焦急、走投无路的绝望和一丝孤注一掷的、近乎燃烧的疯狂。
这不像装出来的。伙计心里掂量了一下，若此事为真，他拦着不报，后果他承担不起；若是假的，无非是挨顿骂。终于，他狠狠一跺脚，指着门口角落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等着！就在那儿！别乱动！也别跟任何人说话！” 说完，转身如飞般消失在喧闹大堂的深处，脚步又快又急。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息都如同煎熬。李铁头缩在指定的角落，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闹市，周遭人流如织，觥筹交错之声、笑语喧哗隐约传来，他却感觉自己像被隔绝在一个冰冷寂静的孤岛上，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或嫌弃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仿佛过了半辈子，那伙计才重新出现，脸上再无一丝轻慢，只剩下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跟我来。”他简短地丢下三个字，不再多言，领着他穿过喧嚣的大堂，避开主要通道，七拐八绕，走过几条安静的廊道，来到后院一间位置偏僻、陈设幽静甚至有些阴冷的厢房。
屋内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一个身着素色棉布长袍、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却锐利如电的中年男人端坐桌后，正提笔写着什么。此人正是苏文清。他听到动静，并未立刻抬头，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在笔山上，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铁头身上。
“李铁头？”苏文清的声音不高，平和，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感。
“是…是俺！”李铁头感觉手心全是冷汗，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也顾不得疼痛，“苏掌柜，陈默陈先生被江宁县令周富贵陷害，打入死牢，快不行了！他让俺来南京悦来客栈找您，说有一枚刻着…刻着特殊花纹的羊脂玉佩为信！可恨…可恨那信物在路上被土匪抢了去！但俺记得那样子，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求您信俺，救救陈先生！他…他是个好人，天大的好人啊！”他一边说，一边用力磕头，额头撞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苏文清并未立刻叫他起来，目光先是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审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道皱纹里蕴含的情绪。然后才垂下眼睑，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黄花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中敲打着人的心弦。没有信物，只有眼前这个形同乞丐的乡下汉子的一面之词，一个名字，和一个模糊的玉佩描述。风险，无疑极大。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说吧。”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李铁头脸上，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陈默何人？籍贯何处？因何入狱？他有何能，值得……我破例插手？”他巧妙地略去了可能涉及信物来源的具体信息，措辞谨慎。
李铁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敢有丝毫隐瞒，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如竹筒倒豆子般，混杂着浓重乡音和激动的情绪，倾泻而出：陈默如何来到流民村，如何带着他们改良那块谁也不要的破地，如何弄出那能救活庄稼的“神仙土”，周富贵如何眼红构陷夺功，石灰窑的发现，以及陈默平日里待他们这些苦哈哈如手足的点点滴滴……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因激动和哽咽而微微颤抖，反复念叨着：“……苏掌柜，陈大哥是好人！天大的好人！他用自个儿的本事，是想让俺们这些人能活下去啊！俺拿俺这条贱命担保！您一定要信俺！”
苏文清始终沉默地听着，如同幽深的古井，只有指尖偶尔的敲击显示他在飞速地思考、判断、权衡。当听到陈默改良土地、显着增产的具体细节，以及可能掌握石灰烧制技术时，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却锐利如刀的亮光。一个能点土成金的人才？一个偏僻小县的土地之争竟牵扯到死牢？还有眼前这个憨直却重情重义、几乎赌上性命的乡下汉子……层层迷雾笼罩而来，但其中蕴含的可能性，也让他心动。
“你所言，我会查证。”良久，苏文清终于开口，做出了决断。“客栈后院有空房，你先住下，食宿自有安排。没有我的吩咐，不得外出，不得与任何人多言。”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违逆的意味。
“是！是！多谢掌柜！多谢掌柜大恩大德！”李铁头如蒙大赦，激动得浑身发抖，连连作揖，几乎又要磕下头去。
看着伙计将诚惶诚恐、步履蹒跚的李铁头带走，苏文清起身，在幽静的房间里踱了两步，走到窗边。窗外是客栈后院的灰墙，隔绝了前堂的所有喧嚣，只有细雨敲打瓦檐的沙沙声。
没有玉佩实物，风险无疑更大。一旦插手，就可能卷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给身后那位贵人带来困扰。
然而……一个身怀利民实学、可能对国计民生大有裨益的人才，正陷于死地。李铁头描述的玉佩纹样，与他背后主人（那位与太子关系密切、已故诚意伯刘基家族中负责此类事务的管事）交代需留意之物特征，隐隐吻合。此事牵涉主人信物及可能的人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救人之余，亦是为主人网罗干才。
他眼神一凝，心中已有决断。风险，需控制在最小范围；但该做的事，必须做。
他立刻回到桌案前，铺纸研墨，笔走龙蛇，一份措辞极其谨慎、只陈述客观事实和转述李铁头之言、不加主观臆断的密报迅速写就。同时，他低声唤来一名绝对心腹，下达了更为具体、迅捷的指令：“速遣两名得力、嘴巴严实之人，扮作行商，星夜兼程赶往江宁县，查！查陈默来历，查那所谓改良田的收成是否属实，查周富贵其人其事，凡李铁头所言，一草一木皆需暗中核实！若遇阻碍，或情况紧急，可亮此牌，寻求当地卫所王千户（曾受刘家旧恩）的暗中协助，但切记，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一块非金非木、触手温凉、刻着复杂特殊纹记的小牌被塞入心腹手中。这令牌代表着他背后主人的私人力量，比官面上的渠道更为隐蔽灵活。
心腹领命，将密报和令牌贴身藏好，一言不发，悄然退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密室门悄然关闭。苏文清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江宁县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他只希望，这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