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线坚韧异常,迎着晨光,折射出细碎的、仿佛不属于凡间的冷辉。
村里的孩子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沉默寡言的“昨夜”爷爷有一手绝活,每日都围在他身边,看他如何将一根根散乱的丝线,变成一张张坚不可摧的渔网。
“爷爷,你这手法叫什么呀?比我爹编的快多了,还好看!”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好奇地问。
林缺眼皮都未抬一下,手中动作行云流水,十指翻飞间,一个繁复而精巧的绳结便已成型。
这正是他当年在御膳房,为了更牢固地捆扎进贡的珍稀食材,从系统奖励的《天工秘录》残篇中领悟出的九结连环扣。
此法暗合阵法经纬之理,看似寻常,实则能将外力均匀分散至每一个结点,韧性倍增。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笑道:“没什么名头,老祖宗传下来的,就叫‘不断线’吧。”
他从不系统地教授,只是在编织时,嘴里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着自编的口诀。
“一根线,绕个圈,手指头,钻个弯……”
“三根并,五指穿,拉紧了,浪打不翻……”
这些口诀简单上口,像极了村里流传的童谣。
孩子们不觉得是在学什么高深手艺,只当是好玩的游戏,一边拍手唱着,一边笨拙地模仿着他的动作,竟也渐渐记住了七八分。
他们不知道,这看似儿戏的编网手法,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成为这片海域所有渔民对抗风暴的最后屏障。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大炎京城,共议会内,气氛凝如寒冰。
灯娘阿穗面沉如水,手中那份关于冀州张家以“誓约侍女”为名强征民女的密报,仿佛有千钧之重。
“此事必须严查!立即派出执律使,将主犯张德押送京城问罪!”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话音刚落,座下一名出身河东崔氏的老臣便慢悠悠地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灯娘息怒。冀州张家势大,族中高手如云,我等执律使怕是连冀州城门都进不去。再者,共议会之规,只在民,不在世家。您这样……是越界了。没了执灯圣者,这灯,可照不了那么远。”
一番话,软中带硬,瞬间引来数位世家代表的附和。
“崔老所言极是,法度不可乱。”
“灯娘还是先处理好京中事务吧,北方之事,自有北方的规矩。”
灯娘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最终只能无力地宣布:“此事……暂且搁置。”
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林缺离去后,他留下的那套理想化的规则,在盘根错节的现实利益面前,是何等的脆弱不堪。
深夜,她独自一人登上灯阁,那里是共议会存放卷宗的最高处。
冷风灌入阁楼,吹得书页哗哗作响。
她从怀中取出那本被孩子们翻得起了毛边的《一个太监的自我修养之防骗十八招》,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面。
一页页翻过,那些又贱又怂的文字,那些绝境中苦中作乐的涂鸦,像一根根针,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本想从中寻找一丝力量,却只感到了更深的无助。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第十三招:被皇后娘娘逼到墙角了怎么办?”那一页的角落。
在那个夸张的、泪流满面的求救小人旁边,画着一个歪歪扭扭、毫不起眼的符号——三道横线,一道竖线穿过,旁边再画上一个潦草的圆圈。
灯娘的呼吸猛地一窒!
这不就是共议会初创时,林缺嫌文书往来太过繁琐,随手设计用来区分急件、密件和“阅后即焚”的简易标记吗?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这符号太过儿戏,早已废弃不用。
可现在……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她猛地站起身,冲到阁楼边,对着楼下守卫的执律使厉声喝道:“立刻召集所有潜伏在各地的‘传火人’信使!最高等级,天字令!”
守卫一愣,迟疑道:“灯娘,天字令……那是圣者他……”
“不必提他!”灯娘打断道,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那是一种不计后果的决绝,“传我命令,所有信函,皆以此符号为记,绕开所有官方驿站,星夜传递!我不信,没了光,这世上就只剩黑暗了!”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册子,仿佛在对那个远去的人影低语:“你不愿做灯,那便让我,替你烧一次柴。”
望海潮村。
石敢当以一个寻亲不遇、暂留帮工的壮汉身份,在村里住了下来。
他每日沉默地干着最重的活,却有一半的心神,都放在那个叫“昨夜”的老渔夫身上。
他发现,这个“昨夜”,习惯在暴雨来临前,将柴垛从南墙根搬到北墙下,说是能防潮;他教村里的妇人腌鱼,总要强调多加三片老姜,说是能去腥防霉。
这些,全都是当年御膳房里,那些老太监们在严苛的宫规下摸索出的生存琐事,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这夜,两人难得对坐在一堆篝火前,喝着村里自酿的劣酒。
石敢当往火里添了根柴,状似无意地开口:“老哥,我来的路上,听说北边出了个影子官,不入官府,不要名姓,专挑那些地方豪强下手,断了不少冤案,事了拂衣去,百姓都说他是活菩萨。”
林缺正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炭火,闻言咧嘴一笑,露出豁牙,眼神却深不见底:“哦?那敢情好。不过啊,那家伙肯定不爱写奏折,麻烦。”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海边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海鸟惊飞的扑翅声,尖锐而仓皇。
林缺的眼神猛地一凝,那股慵懒散漫的气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猛兽般的警觉。
但他很快又松弛下来,只低头更专注地拨了拨那堆炭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山坡上,借着月光,小满正带着几个从京城跟来的伙伴,远远地望着那个蹲在滩头,背影佝偻如朽木的“昨夜”先生。
他们一路南下,靠着那本《防骗十八招》里的口诀,识破了人贩子,换来了食物,甚至还在一座小城里,用怎么假装听不懂人话这一招,从一个蛮横的税吏手中蒙混过关。
“小满哥,那就是‘昨夜’先生吗?看起来……好老啊。”一个女孩小声说。
小满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盏早已备好的纸灯。
他在夜风中点燃灯芯,走到山间溪流旁,轻轻将它放入水中。
灯火摇曳,顺着溪水缓缓向下漂流。
不料,行至中途,被一块凸起的礁石挡住了去路,在原地打着转。
旁边那个小女孩见状,立刻跑了过去,踮起脚尖,用一根小树枝小心翼翼地将纸灯从礁石边拨开,重新推入主流。
她脆生生地喊道:“灯要往前走呀!”
那微弱的灯火,在她的帮助下,重新踏上征途,摇摇晃晃,却坚定地朝着下游的黑暗流去。
当晚,林缺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观星台,那里却燃起了滔天大火。
他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册子,一本接一本地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烈焰中心,唯有那枚作为他与萧清雪最后联系的绿芽棋子,静静悬浮着。
“咔嚓”一声,棋子表面缓缓裂开,从裂缝中,透出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金色光线,那光线,竟与萧清雪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神采,一模一样。
林缺猛地惊醒,冷汗湿透了背脊。
窗外月色如洗,万籁俱寂。
“铛!铛!铛!”
突然,村口传来急促而慌乱的锣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不好了!张大胆家的船触了暗礁,被困在‘鬼见愁’了!”
“浪太大了,救生船根本靠不近啊!”
哭喊声和呼救声混作一团。
林缺眼中最后一丝迷茫散去,他抓起墙角的斗笠扣在头上,猛地冲出茅屋。
这一次,他没有在地上划什么三区九格,而是在奔跑中,深吸一口气,对着那片风浪滔天的海域,吹出一种古怪至极的哨音。
那哨音不高,却穿透力极强,在呼啸的海风中,不像人声,反倒像某种远古巨兽的低语。
这正是系统奖励的《百兽语残篇》里,记载的一种失传已久的鲸群引航调!
片刻之后,在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的远处海面上,几个庞大的黑影在浪涛下缓缓游动。
它们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被困的渔船,用庞大的身躯改变了周围的水流方向,竟硬生生将那艘即将倾覆的小船,从致命的礁石群中,缓缓推向了安全的航道。
第二天,整个望海潮村都在议论昨夜海神显灵的奇迹,无人知晓是那个沉默的‘昨夜’所为。
林缺坐在自家的灶台前,摊开手掌,那枚绿芽棋子不知何时已只剩下残缺的半块。
他凝视着棋子,轻声自语:“该走了。”
夜幕再次降临。
大炎王朝境内,从最繁华的通都大邑,到最偏远的穷乡僻壤,无数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角落里,一个个身份各异的人——行脚的货郎、街边的乞丐、茶馆的说书先生、甚至青楼里打杂的龟公,都在同一时刻,收到了一个用特殊手法折叠的信笺。
他们不动声色地展开信,信上没有一个字,只有一个用朱砂印上的、潦草而古怪的符号。
三横,一竖,一个圈。
看到这个符号,所有人的眼神都在瞬间变得锐利。
他们烧掉信纸,没有片刻迟疑,各自以最不起眼的方式,向着同一个方向汇集——北方,冀州。
一张由无数普通人编织而成的无形之网,正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向那座灯火辉煌、戒备森严的张家大宅,无声地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