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晨,天色未亮,一道春雷却毫无征兆地在九天之上炸响,那雷声并非轰鸣,而是一个清晰、威严、不含任何感情的宏大声音,响彻在大炎王朝的每一个角落,震得万物失声,人心惶惶。
“凡人林缺,悖逆天道,蛊惑众生。即刻交出此獠,可饶尔等不死。”
声音仿佛自九天垂落,又似从每个人的心底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三日之后,若此獠仍在人间,天音寺当代天行罚,降九霄雷火,焚城灭国!”
煌煌天威,言出法随!
整个京城瞬间从沉睡中惊醒,无数百姓冲出家门,面带惊恐地跪倒在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疯狂叩拜。
刚刚因《共誓录》而燃起的一点星火,仿佛在这神明般的宣告下,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完了……扫雪郎惹怒上天了!”
“我就说,凡人怎么能跟神仙斗啊!”
“快把那林缺交出去吧!我们不想陪他一起死啊!”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昨日还高喊着“你的命你说了算”的民众,此刻眼中只剩下对死亡的原始恐惧。
人心,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观星台上,石敢当脸色铁青,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
白砚抚着琴弦的手指微微一僵,灯娘手中的薪火灯,火焰也剧烈地摇曳起来,似乎感受到了那股来自苍穹的恶意。
唯有林缺,迎风而立,神情平静得可怕。
他没有看天,而是俯瞰着脚下那座陷入恐慌的城市,看着那些跪地求饶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石将军。”他头也不回地开口。
“末将在!”
“去,将我们从二皇子逆党那缴获的、所有刻有‘共誓’的盔甲残片,尽数取来。十八块,一块都不能少。”
“你要做什么?”石敢当一愣。
林缺缓缓转身,目光扫过那盏明灭不定的薪火灯,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自称是天,那我就给他们送一口钟。”
半日之后,观星台顶端,一座巨大的熔炉烈焰熊熊。
十八块曾沾染过鲜血、也曾见证过誓言的盔甲残片,在冲天的地火中缓缓熔化,汇聚成一汪沸腾的青铜汁液。
林缺亲手操控法阵,引导着那滚烫的铜液注入早已备好的模具之中。
一个时辰后,烈焰散去。
一口古朴厚重的青铜大钟,静静悬挂于观星台的最高处。
钟身上,没有繁复的雕文,只铭刻着《共誓录》那三十六条简朴而深刻的律令。
全城百姓都仰头看着这一幕,不解、疑惑、恐惧,种种情绪交织。
林缺一步步走到钟前,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钟壁,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属于凡人的不屈意志。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直视那虚无缥缈的“天”。
“你说你是天?”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法力的加持下,清晰地传入了京城每一个人的耳中。
“今天,我就问问——”
他猛地握拳,聚集全身气力,狠狠一拳砸在铜钟之上!
“到底谁在上面!”
“铛——!”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钟鸣,不是声音,而是一圈肉眼可见的、纯粹由意志和规则凝聚而成的金色波纹,以观星台为中心,轰然荡开!
那钟声,不入人耳,只震神魂!
这一刻,九州之内,无论深山古刹还是闹市神庙,数以万计由天音寺建立的寺院中,所有金身塑像,无论佛陀、菩萨还是罗汉,在那金色的波纹扫过的瞬间——
双耳处,竟齐齐流下两行漆黑如墨的血泪!
紧接着,那些悬挂了千百年的经幡、帷幔,无风自燃,顷刻间化为飞灰!
无数正在跪拜的信徒骇然抬头,只见那平日里宝相庄严的神佛,此刻竟状如厉鬼,仿佛在无声地哀嚎!
恐慌,被更大的震撼所取代。
神,流血了?
次日清晨,林缺没有理会城中的哗然,他亲自率领着一百名自愿在《共誓录》上按下血手印的“共誓者”,奔赴城外香火最鼎盛的一座天音寺分院。
他未带一兵一卒,手中只捧着那盏愈发明亮的薪火灯,一步步踏入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
殿内,住持与数百僧侣手持法器,严阵以待,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
林缺无视他们,径直走到那尊高达十丈的鎏金佛像面前,仰头凝视。
“你在此地受香火千年,信徒百万。”他朗声开口,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可我问你,去年城外饥荒,你可曾救过一个饿死的娃娃?”
佛像沉默,金身冰冷。
林缺等了三息,然后缓缓转身,面向殿外那些跟来看热闹、眼神复杂的百姓。
“今日起,此庙改为育婴堂,收容京城所有孤儿。”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凡自愿留下,照顾这些孩子的,每人可得《共誓录》正本一份,受新律庇护,衣食由我观星台供给!”
百姓们一阵骚动,迟疑着,不敢上前。
毕竟,这是供奉了千年的神庙。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突然发疯般冲了出来,她手中抡着一把扫地的破扫帚,双眼血红,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那佛像的面门!
“我呸!神仙?我闺女就是被你们这群秃驴骗进庙里,说什么有佛缘,最后却被炼成了给贵人续命的药引!还我女儿命来!”
这一扫帚,仿佛一个开关。
所有被压抑的愤怒、被欺骗的血泪,在这一刻轰然引爆!
“对!我家的地,就是被他们说是佛产,强占了去!”
“我儿子就是被他们掳走,说要当什么‘灵侍’!”
“砸了这吃人的庙!”
百姓们如梦初醒,他们抄起石头,搬起木棍,冲入大殿。
他们不是在亵渎神明,而是在宣泄积压了数代人的怨气!
木料被拆下,运去给穷人修补房屋;砖石被撬开,铺就泥泞的乡间小路;那尊巨大的金身佛像,被众人合力推倒,熔化后的金粉被铸成一枚枚钱币,当场分发给最贫困的家庭。
消息如野火般传开,九州各地,一场轰轰烈烈的“砸庙潮”就此掀起!
更有奇者,云州有村民将一尊泥塑神像劈开,竟发现其腹中藏满了百姓们供奉的金银珠宝。
村民当即将这“开膛破肚”的神像抬上街头游行,高呼:“这才是真神仙,肚子里全是钱!”
白砚闻讯,抚琴一笑,连夜作曲《扒皮歌》,歌词辛辣无比:“金漆剥落见铁骨,神龛拆穿是仓库。都说神仙不食人间火,原来神仙也怕穷!”此曲经由无数说书艺人传唱,迅速火遍大江南北。
林缺趁势颁布第三条律令,昭告天下:“一切庙产,清点后归民所用;一切神谕,须经万民公议,方可为法!”
石敢当则率领禁军,进驻各大宗门山脚下。
他们不战,不攻,只是将巨大的榜文张贴在山门之外,上面只有一句话:“你们的神,要不要继续当,由下面的人说了算。”
凤仪殿废墟之上,萧清雪独自一人,迎风而立。
她望着西方瑶光仙宗的方向,手中紧紧攥着那支曾被林缺掰断的凤簪。
默立良久,她道:
“师父,弟子违誓了。”
她抬起手,没有丝毫犹豫,将尖锐的簪尖,狠狠刺入自己的心口!
鲜血滴落,渗入脚下焦黑的玉阶。
“但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圣女,不该是跪着成仙,而是要站着为人。”
一滴血,仿佛引信。
血光渗入地缝深处,竟遥遥呼应了西北沙漠中那被封印的主龙眼。
刹那间,镇压着九州地脉的九条无形锁链齐齐剧震,一道纯净无匹的白色光华,自凤仪殿的地底冲天而起,直贯云霄!
观星台上,林缺心有所感,抬头望向那道白光,轻声叹息:“你不是失败了……你是完成了。”
当夜,林缺独自立于观星台最高处。
铜镜悬于头顶,薪火八灯环绕周身,如八颗微缩的星辰。
他取出最后一块未曾使用的、也是最为核心的共誓残片。
那残片上,只有一个他亲手刻下的名字——林缺。
他将残片置于唇边,如吹奏一支无形的短笛。
没有声音发出。
但这一夜,整个大炎王朝,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身在何方,都在梦中清晰地听见了一句低语:
“下次,轮到你来执灯。”
第二日黎明,奇异的景象在全国各地同时出现。
枯涸多年的古井,重新涌出甘甜的清泉;龟裂的旱地之上,一夜间生出嫩绿的新芽;无数缠绵病榻、药石无医的病人,竟在睡梦中悄然痊愈……
京城内外,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神迹般的震撼之中。
而神迹的创造者,此刻却正坐在御膳房那熟悉的灶台边,一边烤着火,一边往嘴里塞着一个刚出炉的烧饼。
石敢当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激动地说道:“林缺!全城都在传,说你昨夜……”
“我不是神。”林缺打断他,笑着拍了拍嘴角的饼屑,“我只是第一个不肯跪下的人,而已。”
话音刚落,他的意识之海中,久违的系统提示音最后一次响起。
【检测到宿主以凡人之躯,行创世之举,建立全新规则基石。】
【神境之门已为您开启。】
【最终选择:一、登天为神,执掌规则,永恒不灭;二、留于尘世,归于凡人,生死如常。】
林缺的目光落在手中那枚刻着自己名字的残片上,它已经变得温润如玉。
他摩挲着残片,像是对着一个老朋友,低声问道:
“你说,咱们……回家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万里之外,极北沙漠深处,那座倒悬着巨大金身的神秘神殿,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那尊亘古长存、俯瞰众生的青铜神像,自胸口开始,裂开一道道蛛网般的缝隙,最终——轰然倒塌。
无尽的尘烟散尽,在神像崩塌的原地,一座由青石铺就、横跨虚实的古朴石桥轮廓,正从漫漫黄沙之中,缓缓浮现。
这一夜,无人安眠。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照亮京城每一条湿润的石板路时,一个夹杂着敬畏与狂热的传说,已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