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风暴之眼
时间:第一日 17:42-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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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在夕阳下本应是金红色,此刻却泛着一种病态的铅灰。
林枫站在“海洋曙光号”九层甲板的护栏边,拇指指腹反复摩挲着一枚边缘已经磨光滑的警徽——离职两年,这个动作成了他无意识的习惯。风吹乱了他额前略长的头发,却吹不散眼底那片沉郁。昨天夜里他又梦见了王队,梦见那双沾满血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你本可以……”
“先生,请回室内。”
白色制服的服务生第三次提醒。广播里,丁船长的声音故作轻松:“各位旅客,我们即将经过一片不稳定气象区,可能有轻微颠簸。请大家留在室内……”
林枫没动。他盯着西南方向的海平线。
云层堆积的速度违反常理——十五分钟前还只是几缕薄云,此刻已筑成一道深紫色的悬崖,顶端翻滚着铁青色的涡旋。更诡异的是海面:无风,却起了三尺高的浪,浪尖破碎时不是白色的泡沫,而是一种黏腻的、泛着油光的深绿色。
“不是风暴。”林枫低声说。
“什么?”服务生没听清。
林枫已经转身冲向室内:“通知船长,这不是普通气象区!让轮机室准备应对冲击!”
服务生愣住时,林枫已经消失在下行楼梯口。十年刑警,三年缉毒队,他对危险有种动物般的直觉。而现在,那种直觉正沿着脊椎向上爬,冰凉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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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8 三层主走廊
第一波冲击到来时,林枫正将一个摔倒的老妇人扶起。
没有预警。船体像被巨人的手掌从侧面猛推,倾斜角度瞬间超过二十度。走廊变成滑梯,没固定的一切向低处涌去:酒杯、餐车、尖叫的女人、滚动的行李箱。电力系统发出哀鸣,灯光骤灭,应急红灯开始旋转,将一切染上血色。
林枫抓住墙上的消防栓箱,另一只手死死拽住老妇人的胳膊。她的指甲抠进他手腕,但至少没滑下去。
“抓紧!”
第二波冲击接踵而至。这次是垂直的——船体被从下方抬起,又狠狠砸回海面。龙骨发出的呻吟声透过钢铁传来,像垂死巨兽的哀鸣。林枫听见远处传来玻璃碎裂的爆响,还有更可怕的、沉闷的进水声。
“所有乘客!前往三层主宴会厅!重复,前往三层——”
丁船长的声音在广播里断断续续。林枫把老妇人扶稳,开始逆着人流向下。他需要知道船体受损情况。水密门状态。救生艇释放系统是否正常。这些信息将决定他们是该坚守还是该弃船——而在太平洋中心,弃船本身就是一个残酷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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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2 底层服务通道
水已经淹到膝盖。
浑浊的海水在应急灯红光下像稀释的血,漂浮着泡沫塑料、撕碎的海报、一只孤零零的童鞋。林枫打开手机电筒——信号格早已空白——光束切开黑暗,照亮前方扭曲的通道。
水密门A-7敞开着,这是严重违规。b-3门卡在了一半的位置,金属变形发出的吱嘎声在封闭空间里格外刺耳。他听见门后有拍打声。
“有人吗?”
“救……命……”
女性声音,虚弱,带着哭腔。林枫侧身挤进二十厘米的门缝,光束照出一个穿着厨师服的年轻女人。她的左腿被倒下的不锈钢储物架压住,血把周围的海水染成淡粉色。
“别动。”林枫的声音平稳得不像身处此境,“我是警察。”
他用了过去的身份。有时候这能让惊慌的人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
储物架的固定螺栓已经崩裂,但主体结构还算完整。林枫在漂浮物中找到一根断裂的拖把杆,插进缝隙。
“我数三下,你向外抽腿。一、二——”
杠杆原理给了他足够几厘米的抬升空间。女人尖叫着抽出左腿——胫骨骨折,但没有开放性创口。林枫撕下自己衬衫下摆,用最快的速度做了临时固定和止血。
“你叫什么?”
“小……小芸。”女人嘴唇发抖,“后面冷库……还有张师傅……”
“先出去。”
他半拖半抱地将她带向高处。水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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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5 三层主宴会厅
一百七十多人挤在这里。孩子哭,女人祈祷,男人低声咒骂。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海水腥味和一种压抑的恐惧。
林枫把伤员放在角落,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性立即接手检查——齐肩短发,眼神冷静,动作麻利得不像普通船医。
“胫骨骨折,需要夹板。”她头也不抬地说,“你是谁?”
“林枫。前刑警。”
“苏婉。外科医生。”她从随身急救包取出绷带,“船上医疗室在二层,现在去不了。帮我按住这里。”
两人配合时,林枫快速扫视大厅。丁船长在舞台上试图维持秩序,但麦克风失灵,他的喊声被嘈杂淹没。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正在纸板上记录什么,手指在发抖但写得很认真。还有个学生模样的男孩蹲在舷窗边,脸几乎贴在玻璃上,喃喃自语。
“记录的那个是陈浩,程序员,说在统计人数。”苏婉边包扎边说,“窗边那个是李想,大学生,历史系的。一直在说‘海水颜色不对’。”
林枫看向舷窗。窗外的海已不是海——水变成了浓稠的墨绿色,表面浮着一层诡异的荧光,随着波浪起伏明灭。更远处,天空与海的界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翻滚的、沥青般的黑暗。
“这不是气象学意义上的风暴。”苏婉突然说。
林枫看向她。
“我是医生,但我父亲是海洋学家。”她语气平淡,“正常风暴不会让海水发光,不会让云层旋转得那么……规整。你看。”
她指向窗外。林枫这才注意到,云层的涡旋不是混乱的,它们以某种精确的几何模式旋转,像一台巨大机器的齿轮。
船体开始旋转。
不是摇晃,是原地自转。离心力将所有人甩向墙壁,堆叠在一起。林枫抓住一根装饰柱,感觉胃袋翻涌。尖叫声被加速度压成怪异的颤音。世界变成了一个疯狂旋转的万花筒。
然后,戛然而止。
绝对的静止。连海浪声都消失了。
林枫松开手,发现自己站在完全水平的地面上。窗外,浓雾如实体般包裹船只——致密、均匀、吸收一切声音的白。
“风暴……眼?”陈浩扶正眼镜,声音发颤。
“太小了。”老赵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这个头发花白的老轮机长挤到窗前,脸色比雾还白,“风暴眼直径至少几十公里,能看见天空。这雾……这雾只有几百米厚。”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雾中亮起了光。
两点昏黄的光晕,然后是四点、六点……成排的灯火勾勒出一个庞大的轮廓,缓缓穿透白雾,停在两百米外的海面上。
一艘船。
古典的三烟囱设计,流线型船艏,雕花护栏。每一扇舷窗都透出温暖稳定的黄光,甲板灯串像庆典般明亮。它崭新得不可思议,白漆在雾中泛着象牙般的光泽。
“上帝啊……”丁船长喃喃。
老赵的手按在玻璃上,指关节发白。
“奥菲莉亚号。”他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1913年,白星航运,南安普顿至纽约首航。载客210人,船员400人。出港第三天……无线电静默。没有求救信号,没有残骸。海事法庭的记录写着‘原因不明,全员推定遇难’。”
宴会厅死寂。
“可那是大西洋……”陈浩说。
“幽灵船不挑海域。”老赵转头看向众人,眼底有种深不见底的恐惧,“而且它出现时,永远伴着这种雾。浓得化不开,连声呐都穿不透的雾。”
林枫走到另一扇舷窗前,擦掉玻璃上的水汽。
奥菲莉亚号静静停泊着,完美得像博物馆里的模型。但他看见了细节:烟囱上的白星标志是旧版——1912年泰坦尼克号事故后,白星就改了涂装方案。栏杆上的黄铜灯罩样式是爱德华时期的。舷窗的拱形弧度也是百年前的设计。
这艘船被定格在了1913年。
“我们的船还能撑多久?”林枫问丁船长。
船长苦笑:“右舷破裂长度超过八米,三个水密舱进水。动力系统瘫痪百分之七十。乐观估计……两小时。”
“救生艇?”
“十六艘,满载容量三百二十人。但雾这么大——”
“留在这里必死无疑。”林枫打断他,转向人群,“那艘船有灯光,有完整结构。可能有食物、淡水、甚至还能用的通讯设备。我们需要转移。”
“你疯了?!”一个西装男人吼道,“那是鬼船!”
“鬼船不会沉。”林枫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杂音,“我们的船会。现在开始撤离,老人、儿童、伤员优先。苏医生,请组织伤员。陈浩,继续记录登艇名单。李想——”他看向那个学生,“你看过奥菲莉亚号的资料吗?”
李想愣了下,点头:“毕业论文涉及二十世纪初海难……”
“把所有你知道的写下来。特别是关于它‘失踪’前的最后记录。”
“可那些都是传说……”
“传说里往往藏着真相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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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 救生艇甲板
撤离比想象的艰难。浓雾吞噬了光线和方向感,救生艇放下后就像掉进牛奶桶,连母船的轮廓都迅速消失。第一艘艇花了二十五分钟才靠上奥菲莉亚号,对讲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报告:
“有绳梯放下来……”
“船是空的……但灯全亮着……”
“温度正常,空气正常……”
“我们登船了……”
林枫在最后一艘艇上。他坚持让所有乘客先走。当他的艇在浓雾中划向那团昏黄的光晕时,他仰头看着这艘船。它太完美了——漆面光洁如镜,铜件毫无锈迹,连绳梯的纤维都像是崭新的。
这不是一艘在海上漂泊了百年的船。
这是一艘刚从时间里走出来的船。
他爬上绳梯,踏上甲板。
木质甲板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拼接缝里的沥青还是软的。黄铜灯罩温热,仿佛刚亮了一整天。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味:打蜡的红木、皮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老式紫罗兰香粉的味道。
没有霉味。没有海腥味。没有任何“老旧”该有的气息。
“海洋曙光号”在他们全部登船后四分十七秒沉没。
没有爆炸,没有巨响。它只是缓缓向右倾斜,舷窗一扇接一扇没入水中,最后连顶层的雷达桅杆也消失在浓雾深处。海面泛起几圈涟漪,然后恢复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二百人站在奥菲莉亚号的主甲板上,看着他们来时的一切消失。有人哭泣,有人跪地祈祷,有人瘫软在地。
林枫没有看沉船。他在看这艘船。
吧台的门敞开着,水晶杯悬挂架微微摇晃。钢琴盖掀起,乐谱翻到某一页。一张牌局摊在绒布桌上——四张手牌,一张明牌“黑桃K”,旁边放着半杯威士忌,杯壁的唇印鲜红如血。
所有一切都停留在某个瞬间。
某个一百多年前的瞬间。
广播喇叭突然响起沙沙的电流声。
“欢迎登船。”一个男性声音说,音质带着老式电子管设备的温暖失真,优雅得像bbc三十年代的老广播,“奥菲莉亚号将继续她的航程。愿各位有一段愉快的旅途。”
咔哒。广播断了。
李想挤到林枫身边,声音发抖:“林先生……广播系统需要电力,需要音源,需要……”
“需要有人操作。”林枫接完他的话,“我知道。”
他走向主桅杆。下方悬挂着一座精美的船钟,黄铜钟身在灯光下泛着暗金色的光。钟摆匀速摆动。
时间指向十一点五十七分。
林枫看向舷窗外永无止境的白雾,看向甲板上这群刚刚失去一切、此刻茫然无措的人,看向这艘完美得令人心底发寒的船。
老赵在救生艇上最后说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我爷爷那辈的船员间流传一个说法……奥菲莉亚号不是在海上迷航了。它是撞进了时间的裂缝里,永远在重复最后那段航程。”
“最后那段航程发生了什么?”林枫当时问。
老赵沉默了很久。
“没人知道。因为见过它还能活着讲故事的人……我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钟摆又摆动了一次。
十一点五十八分。
林枫感觉到口袋里的警徽微微发烫——那是他的错觉,他知道。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不是错觉。这艘船在看着他们。用每一扇亮灯的舷窗,用每一寸崭新的甲板,用那个老式广播里优雅的男声。
他想起王队最后那个眼神:不是责怪,是怜悯。怜悯他即将背负的一切。
“林先生?”苏婉走到他身边,医疗包还挎在肩上,“我们需要组织人搜查船体,确认安全,分配住所。”
“嗯。”林枫点头,“但先做一件事。”
“什么?”
“让所有人远离那个钟。”
他指向主桅杆下匀速摆动的黄铜钟摆。
“为什么?”
林枫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钟面上那根缓缓爬向顶端的分针。
距离午夜还有一百二十秒。
距离某种他们尚未理解、但绝对无法承受的事情发生,还有一百二十秒。
登上这艘船,可能是他们这辈子最正确的求生选择。
也可能是他们最后悔的决定。
而答案,即将在钟声敲响时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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