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后,陈小满没走远。
他在楼道拐角蹲了十分钟,直到听见屋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棉袄滑到了地上。他知道那是白小染在抽搐。他没回头,指甲掐进掌心的血字里,疼得清醒。
黄大贵等在巷口,手里多了一根拐杖,其实是根烧焦的桃木棍。他没问去不去,只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她要是变成野狐狸,”陈小满站起身,残玉碎片含在舌下,凉得发麻,“我就把她栓在阳台晒太阳。”
黄大贵翻了个白眼:“那你得先活到天亮。”
阴阳巷尽头,无灯铺像块烂木头嵌在墙缝里。门没锁,也没牌匾,只有一盏倒挂的纸灯笼,火苗是蓝的,照不出影子。
“百鬼阵就在门后。”黄大贵从怀里掏出那张黄纸,“引魂线贴额头,别让它掉。里面的东西看不见你脸,但能闻到心跳。”
“活人进不去?”
“除非你把自己弄成半死。”老头盯着他,“你命格是钥匙,但也是靶子。亡魂给你让路,也会啃你阳气。走慢了被吃干,走快了惊动守卫——你得像具尸体,但不能真死。”
陈小满撕下残玉一角,塞进嘴里。玉片贴着舌头,慢慢渗出一股陈旧的暖意,像是有人在远处烧纸。他把引魂线按上额头,黄纸脆得像枯叶,一碰就发出细微的裂响。
“记住,”黄大贵退后两步,“别应声,别回头,别带活气。”
陈小满推门。
门后不是墙,是一条路。
路是用骨头铺的,长短不一,踩上去会轻微错动。两侧堆着尸骸,层层叠叠,像被压紧的柴火。空气里没有味道,但鼻腔深处有种铁锈似的腥。
引魂线在额前飘了飘,前端泛起一点微光,像夜路里忽闪的萤火。
他迈步。
第一步踩碎了一根指骨。咔的一声,整条路似乎抖了一下。
耳边立刻响起声音。
不是风,是人在说话。
“小满……回来。”是奶奶的声音,从左边传来。
他绷紧下巴,继续走。
“你别丢下我……”右边,白小染的声音,带着哭腔,微弱得像快断的线。
他闭上眼,只凭引魂线那点微热往前挪。
骨头路越走越软,像是踩在冻住的泥里。阳气被抽走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四肢发凉,指尖发僵。他咬了下舌尖,血味混着残玉的暖意在嘴里散开,撑住最后一丝清醒。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道门框,歪斜地立在尸堆上。门框上挂着块破布,写着“无灯铺”三个字,墨迹像干涸的血。
门口站着个东西。
人形,但没脸。一张白纸糊在头上,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眼睛和嘴。它手里提着盏魂火灯,灯光照在陈小满脚上。
他停住。
纸人缓缓抬头,纸面那对眼睛转向他。
陈小满不动,呼吸压到最轻。残玉在嘴里微微发烫,压制着体内阳气外泄。他抬起手,折断朱砂笔,用断口蘸着掌心血,在眉心画了一道横线。
黄大贵说过,走阴人的标记,叫“死纹”。画了这个,魂火就认你为同行。
纸人伸出没有指纹的手,碰了下他眉心。
血线微微发烫。
魂火灯晃了晃,光从黄转蓝,又变回黄。
纸人退开半步,让出路。
陈小满跨过门槛。
里面是街。
一条歪歪扭扭的长街,两旁全是用棺材拼成的铺子。有的铺面开着,露出里面堆满的旧衣物、断刀、发霉的经书;有的关着,门缝里渗出黑烟。街上没人走动,但每个铺子前都悬着魂火,蓝幽幽地照着地面。
交易在进行。
一个披麻布的人用三根头发换了一包灰;一个缺了半边头的魂体用一段记忆买下一枚铜钉。钱币是火,不是金。
陈小满贴着墙走,引魂线在额前轻轻颤动。他不敢看任何人,只盯着地面。魂火照在骨砖上,影子都是反的。
他记得奶奶笔记里的字:“聚灵可续,炼于黑炉。”
黑炉遗铺在街尽头,门框是两根人腿骨搭成的。匾额上刻着四个字:聚灵可续。
他站在门口,引魂线突然剧烈一抖。
里面有人。
不止一个。
他低头,掀开衣领一角,确认白小染还在。小狐狸蜷着,耳朵焦黑,呼吸几乎感觉不到。他把残玉碎片重新贴回她心口,红光闪了两下,又暗下去。
他推门进去。
铺子内部是个大厅,像老式拍卖行。中央搭着台子,灰袍执事站在上面,脸藏在兜帽里,声音像砂纸磨铁:“聚灵丹,续魂固元,限拍一枚。”
台下坐着七八个“人”。
有的全身裹黑布,有的头戴纸帽,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轮椅是用小孩的骨架拼的。
陈小满找了个角落坐下,压低身子。
玉盒打开,丹药是赤红色的,表面浮着细密金纹,像活的一样缓缓流动。一股极淡的香气飘出来,他闻到的却是烧焦的狐狸毛味。
“三缕生魂,一次加价。”灰袍人说。
黑布人抬了下手,面前浮出三团幽光,像被掐住脖子的萤火虫。
“三缕生魂,成交?”灰袍人刚开口,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
穿黑袍的人坐在最深处,脸藏在兜帽下,袖口露出的手是青灰色的。他没出价,只说:“加一道命咒。”
全场静了两秒。
命咒是活人寿命,一道约十年。比生魂贵得多。
陈小满手指猛地攥紧。
那气息……和荒山老庙里追杀他的东西一样。
柳七爷的人。
他低头,咬了下舌尖,血腥味冲散心头翻起的怒意。残玉在嘴里轻轻震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黑袍人没再看台子,反而缓缓转头,朝他这个方向扫了一眼。
陈小满立刻偏头,假装咳嗽。
灰袍执事敲下木槌:“聚灵丹,归黑袍客。”
丹药被收走。
陈小满没动。
他知道抢不过。对方出得起命咒,他拿什么拼?血?命?还是怀里这只剩半口气的小狐狸?
他盯着黑袍人离开的背影,记下他走的门,记下门口守卫的位置。那两个守卫是纸人,和门口的一样,但手里多了铁链。
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引魂线。
黄纸已经发潮,边缘开始发软。用过一次,就不能再用。
但他还有别的办法。
他站起身,往外走。
经过一个卖符纸的摊位时,他停下,用一枚铜钱买了一张空白黄符。摊主是个没手的魂体,用嘴把符纸吐给他。
他把符纸塞进衣兜,继续走。
走到街中段,他拐进一条窄巷。巷子两边是废弃的棺铺,门都烂了。他靠墙站定,从兜里掏出朱砂笔。
笔尖是干的。
他咬破手指,用血在黄符上画了个符。不是奶奶笔记里的,是他自己琢磨的——引魂线的逆向。
叫“招魂贴”。
能短暂吸引亡魂注意,制造混乱。
画完,他把符纸折成小块,塞进鞋底。
然后他走向黑炉遗铺的后门。
那里有两个纸人守卫,正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踩进后巷的阴影里。
一只老鼠从墙缝钻出,叼走了他刚才掉落的一小片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