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满的指尖还在发麻,血珠顺着袖口往下渗,滴在水泥地上,第二滴刚砸进那个“七”字的笔画里,纸扎人就抬了头。
他猛地抽回手,用牙咬住袖子一角,硬生生把伤口往上一拉,布条缠了三圈,打了个死结。疼得他咧了咧嘴,但没出声。
三具纸扎人站在雨里,绿火眼窝齐刷刷盯着公交站。它们没动,也没追进来。可陈小满知道,只要他再滴一滴血,它们就会像接到开关的机器,咔咔咔地碾过来。
他贴着墙根,一点一点往后蹭。铁架子顶棚塌了一半,雨水顺着钢筋往下淌,滴在他脖子里,冷得像蛇爬。
他屏住呼吸,挪出一步。纸扎人不动。
又一步。还是不动。
他忽然想起刚才逃跑时的节奏——它们每走七步,就停一下,头歪一瞬,像是在等指令。第七步,定住;再第七步,再定住。
不是它们不想进来,是进不来。
他咬牙,猛地贴墙滑出站台,右拐钻进夹道。泥水溅上裤腿,他没停,贴着湿漉漉的砖墙快走。一步、两步、三步……他默数着,七步一停,自己也跟着顿一下,模仿那诡异的节奏。
身后的“咔咔”声依旧规律,没乱,没追。
他拐了三个弯,翻过一道矮墙,脚下一滑,摔进一条窄巷。巷子极窄,两边墙高得看不见顶,头顶只剩一条灰白雨缝。他趴在地上喘了几口气,手撑着地要爬起来,却发现掌心按到了一块凸起的石砖。
砖面上刻着东西。
他抹了把雨水,看清了——一道歪斜的符纹,线条极细,像是用针尖划出来的。他心头一跳,这纹路他见过,在奶奶老屋的门槛底下,小时候她不让碰,说“踩了会招东西”。
他赶紧缩手,往后退了两步,抬头看巷子尽头。
整条街死寂。两旁全是老式铺面,木门紧闭,铁皮卷帘拉到地,玻璃蒙着灰,有些已经碎了,黑洞洞的像没眼珠的眶。只有巷子最深处,一盏灯笼还亮着。
昏黄的光,照着一块木匾:陈记旧物。
字是新写的,墨还没干透,雨水顺着“物”字最后一笔往下淌,像在哭。
灯笼没风,却晃。影子投在墙上,扭着,像蛇在爬。
陈小满盯着那店,脚没动。他不信巧合。奶奶姓陈,这店也姓陈,门口还亮着灯,偏偏整条街就它开着。
他左手还裹着布,血没再滴。他慢慢站起身,贴着墙走。每一步都踩在砖缝上,避开那些刻了符纹的地砖。越往前,空气越闷,雨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只剩他鞋底踩水的啪嗒声。
走到店门口,他停住。
门是老式木框,漆掉了大半,门缝里透出一股味——不是檀香,也不是霉味,是种陈年的纸味,混着一点铁锈气。
他伸手推门。
门没锁。
“叮铃——”
门顶的铜铃响了一下,声音脆得不像这年头的东西。
店内光线昏黄,一排排木架摆着旧货:铜锁、瓷瓶、锈剪子、褪色的戏服。柜台后,坐着个老头。
老头穿着对襟黑褂,头发全白,梳得一丝不苟。他正低头擦一块玉,听见铃声,抬起了头。
目光撞上陈小满的瞬间,他手一顿。
“你身上,有‘阴煞孤星’的味儿。”他说。
陈小满僵住。这话他只听奶奶说过一次,那年他十岁,她摸着他头说:“你是孤星,百鬼不亲,但也能照别人照不到的路。”
他没动,也没答话。
老头放下玉,慢悠悠站起身,绕过柜台走过来。脚步很轻,像踩在棉花上。
他在陈小满面前站定,鼻翼动了动,像在嗅空气里的什么。
“命格压身,鬼避你,你也避人。”他眯眼,“可今晚,鬼不避你了,是有人在用你的血点灯。”
陈小满喉咙发紧:“什么灯?”
“七盏。”老头转身走回柜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残玉。
玉是青色的,边缘参差,像被什么咬断的。中间一道血丝般的纹路,弯弯曲曲,像是活的。
“拿着。”他递过来。
陈小满没接:“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是陈家的种。”老头冷笑,“命该来,也活不到走。”
陈小满盯着他:“你知道我奶奶?”
“我不认识人,只识星。”老头把玉塞进他手里,“半块给你,半块在等你。能不能凑上,看命。”
玉一入手,就烫。
不是高温,是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热,顺着手指往上爬。陈小满猛地一颤,胸口那块地方又烧了起来——就是刚才炸出金光的位置。
金光没出来,但有东西在动。像是血底下有根线,被玉一碰,轻轻震了一下。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极轻,像谁在梦里嘀咕:
“回家……”
他猛地抬头:“你听见了吗?”
老头已经坐回柜台后,继续擦那块玉,头也不抬:“听见什么?”
陈小满攥紧玉,指节发白。他不信这老头什么都不知道。可他知道的,偏偏不说。
“外面那三具纸扎人,是谁派来的?”他问。
“柳七爷的狗。”老头眼皮都没抬,“百年前他灭你家满门,漏了个奶娃娃。现在,补刀来了。”
陈小满呼吸一滞:“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人。”老头终于抬眼,目光像钉子,“只认识命。你的命,是火种,也是祭品。拿着玉,走快点,等雨停,雾起,你就出不去了。”
陈小满还想问,胸口那股热又窜了一下。他低头看玉,那血丝纹路在昏光下微微发亮,竟和他手臂上曾闪过的暗红符痕,一模一样。
他猛地攥紧。
“这玉……能保命?”
“保不保命,看你怎么用。”老头挥挥手,“走吧,别等我反悔。”
陈小满后退两步,转身推门。
“叮铃——”
铜铃再响。
他跨出门槛,回头一看,灯笼突然灭了。
整条巷子黑成一片。
他站在原地,手还搭在门框上。再往前看,刚才那家店,不见了。
墙还在,藤蔓爬了一整面,湿漉漉地垂着。可那扇门、那块匾、那盏灯笼,全没了。像从来没存在过。
他低头,掌心的玉还在,温的。
雨停了。
雾从地缝里冒出来,比刚才更浓,灰白,粘脚。
他攥着玉,转身要走,忽然一顿。
巷子两旁的墙根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排小东西。
七盏灯。
纸糊的,巴掌高,灯芯是绿火,一盏接一盏,排成直线,直指巷子深处。
每盏灯底座上,都刻着一个字。
第一盏:陈
第二盏:家
第三盏:血
第四盏:债
第五盏:未
第六盏:清
第七盏: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