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和犬吠声如同催命的符咒,由远及近,清晰地敲打在陈天的耳膜上,也狠狠撞击着他本已疲惫不堪的心脏。
他蜷缩在狭窄浅洞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了,右手死死握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汗水、血水混合着雪水,从他额角滑落,滴进冰冷的泥土里。
完了吗?
刚脱离白甲兵的追杀,又要落入猎犬的追踪?
在这关外绝地,身受创伤,气力将尽,如何能逃过四条腿的畜生和精锐骑兵的围捕?
绝望的情绪如同冰水,瞬间浸透全身。
但就在这绝望的顶点,一股更强烈的求生欲从心底轰然爆发!
不!
不能死在这里!
山海关的虚实,后金大营刚拔营的情报,必须送回去!
柱子、赵胜他们或许正在某处挣扎求生,等着援军,或者……等着自己带回消息!
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不能坐以待毙!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点洞口的枯枝缝隙,向外窥视。
天色已经蒙蒙亮,雪原的轮廓清晰起来。
只见约莫二三骑后金游骑,正分散在数百步外的一片区域,几条体型硕大的细犬正低着头,在地上嗅来嗅去。
看方向,他们似乎是在追踪赵胜那一队人留下的痕迹,暂时并未发现自己这个偏离主方向的存在。
机会!
陈天心中一动。
猎犬和追兵的注意力被引开,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他必须趁着这个间隙,远远绕开他们,然后想办法返回关内!
他深吸一口气,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压下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仔细评估着自己的状态和周围地形。
向东,是回山海关的大致方向,但很可能与追兵遭遇。
向北或向西,是更深的敌境,死路一条。
唯有向东南方向,有一片连绵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灌木林和沟壑地带,虽然难行,但易于隐藏踪迹。
赌一把!
他不再犹豫,像一只受伤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出洞穴,匍匐着爬下浅坡,然后一头扎进了东南方向的雪原灌木林中。
他不敢走直线,不断变换方向,遇到结冰的溪流就小心翼翼地踏冰而过,遇到陡坡就宁愿绕远。
他将身上携带的少量用来处理伤口的烈酒,洒在走过的某些岔路口,试图干扰可能后续追来的猎犬嗅觉。
白天,他隐藏在茂密的枯枝和雪堆下休息,啃食冰冷梆硬的干粮,用雪水解渴,并不断简单处理身上不算太深的伤口。
夜晚,则借着微弱的星光和雪地反光,继续艰难地向东南方向跋涉。
寒冷、饥饿、伤痛、孤独,不断侵蚀着他的身体和精神。
有好几次,他几乎想要放弃,躺倒在雪地里永远睡去。
但一想到关内可能因情报缺失而遭遇的惨剧,想到生死未卜的弟兄,那股属于军人的不甘和责任感又支撑着他爬起来,继续前行。
第三天黄昏,就在他干粮耗尽,体力接近极限时,模糊的视线尽头,终于出现了那道巍峨连绵的黑色巨影——长城!
山海关!快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涌上心头,让他几乎热泪盈眶。
他鼓起最后的气力,向着关城方向踉跄奔去。
然而,接近关墙时,他变得更加谨慎。
如今局势紧张,谁知道城墙上的守军会不会把他当成奸细或妖魔,乱箭射杀?
他必须找到安全的接应点。
他记得岳山曾经提过,水门段往东约五里,有一处较为隐蔽的隘口,是夜不收们有时秘密出入的地点。
他调整方向,向着记忆中的位置摸去。
幸运的是,在接近那处隘口时,他遇到了另一支外出侦察、正准备返回的明军夜不收小队。
双方在雪地里紧张对峙片刻后,对方认出了他身上破烂不堪的明军服饰和腰牌。
“是戊队的陈把总?!”
为首的小旗官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野人般、浑身是伤血迹斑斑的汉子。
“是我……陈天……快,带我去见岳百户……有紧急军情!”陈天说完这句话,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
当陈天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熟悉的百户府厢房的床铺上,身上伤口传来了被妥善包扎后的清凉感,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味道。
“醒了!把头儿醒了!”守在旁边的侯三惊喜地叫了起来,声音沙哑,眼眶通红。
很快,岳山那魁梧的身影便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看到陈天苏醒,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小子!命真大!”岳山走到床边,重重拍了拍陈天没有伤的那半边肩膀,“赵胜他们前天夜里就回来了,王铁柱伤得重,但军医说命保住了!老子还以为你折在外面了!”
听到王铁柱和赵胜等人安全返回的消息,陈天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长长舒了口气。
“大人……关外……”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汇报军情。
“躺下说!”岳山按住他,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赵胜已经大概说了你们遭遇白甲兵和发现大营遗迹的事。你仔细说,还有什么发现?那些妖魔呢?”
陈天靠在床头,将自己小队出关后的经历,包括最初遭遇疑似妖魔的追踪,后来发现庞大的、刚拔营不久的后金军营地的具体位置、规模估算,以及随后与白甲兵巡逻队爆发的惨烈遭遇战,详细说了一遍。
他特别强调了那支后金军拔营的方向和可能的目标,以及白甲兵强悍的战斗力。
岳山越听脸色越是阴沉,拳头不自觉的握紧。
“数千甚至上万人的营地……刚走不到几个时辰……西南方向……”他喃喃自语,猛地站起身,“妈的!果然如此!总兵大人和孙阁老那边也有零星情报传来,蓟镇那边除了皇太极主力,确实出现了新的建虏旗号,攻势很猛!你带回的情报,正好印证了这点!关外果然还有后手!”
他看向陈天的目光充满了激赏:“陈天,你们这次出关,虽损失惨重,但带回的情报价值连城!这让我们对建虏的兵力部署有了更清晰的判断,至关重要!我这就去总兵府禀报详情!你好好养伤!”
岳山匆匆离去。
接下来的两天,陈天在百户府安心养伤。
赵胜、侯三和另外两名幸存的老兵时常来看他,讲述了他们那日突围后的经历。
他们也是九死一生,靠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一股狠劲,才甩掉了部分追兵,绕了大圈子才回到关内。
至于吴老六,果然如陈天所料,自那日混乱中消失后,再无音信,大概率是趁乱当了逃兵,或者……死在了乱军之中。
二月十八日,陈天的伤势稍有好转,已能下地行走。
岳山再次来到厢房,这次,他身后还跟着一名总兵府的亲兵护卫。
“陈天,总兵大人钧令!”岳山面色肃然。
陈天连忙起身,躬身听令。
亲兵展开一份文书,朗声宣读:“查,戊队把总陈天,忠勇可嘉,临危不惧。前有稳固水门之功,今次又亲冒矢石,深入险境,探得建虏关外虚实之重要军情,于关防有大功。念其功绩,兼之丙队百户周勇日前巡防时不幸殉国,其所遗百户一职,特擢升陈天为代理百户,暂领丙队事务,辖水门段及相邻东段共三里防区!望尔恪尽职守,不负国恩!钦此!”
晋升了!
代理百户!虽然有个“代”字,但职权已是实实在在的百户,管辖的防区从原来的一里扩大到了三里,麾下兵力也将得到补充。
这在平时,或许值得大肆庆祝,但在如今风雨飘摇、兵力紧缺的关头,这晋升意味着更重的责任和更大的压力。
“卑职陈天,领命!必当竭尽全力,守土抗虏!”陈天压下心中的波澜,沉声应道。
亲兵离去后,岳山看着陈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这是你应得的。但如今这百户,可不好当。兵力紧张,物资短缺,人心惶惶,你这新防区又长,任务艰巨啊。”
“卑职明白。”陈天点头。他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空和远处连绵的城墙,缓缓道:“大人,关外的妖魔,还有那些白甲兵……我总觉得,这事没完。吴老六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岳山眉头也皱了起来:“嗯,逃兵吴老六,已报备缉拿。至于妖魔和白甲兵……你的担忧不无道理。建虏此番倾巢而出,志在必得,绝不会让我们安稳守在关内。加强戒备吧,你现在的担子更重了,这三里防线,尤其是水门段,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陈天目光投向关外方向,眼神锐利。
“大人,我总觉得,我们带回来的情报,可能只是冰山一角。关外那片雪原底下,恐怕还藏着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比如,那些妖魔,它们到底想干什么?它们和建虏,真的只是巧合吗?”
岳山闻言,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外面的风雪,似乎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