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东赞的身影刚消失在云州镇北大将军府门外,檐角的铜铃便被北风吹得轻响,似在应和厅内未散的凝重。
蕃馆中,他对着西域舆图沉思的模样,尚未勾勒出新策略的轮廓;逻些城的亲王府邸里,一封染着挫败与怒意的密信,已将刺杀失手的阴霾,化作了搅乱局势的毒计。
逻些城赞普宫偏殿内,酥油灯花噼啪炸开,将达玛亲王的影子投在斑驳的藏墙上,忽长忽短。
他指腹反复摩挲着贡布从云州传回的密信,纸边已被揉得发毛——刺杀扎西失手的消息,像根淬了冰的刺,直直扎进心头。
“废物!连个投诚的吐蕃兵都除不掉,还折了巴图鲁!”
密信“啪”地砸在案上,银质酒壶应声翻倒,青稞酒顺着案角淌下,在狼皮褥子上晕开深色酒渍。
殿内的吐蕃武士个个垂首敛眉,甲胄碰撞的轻响都压得极低,没人敢接这声怒喝。
酥油灯的光焰晃得达玛眼疼,达玛盯着案上那枚从巴图鲁身上搜出的狼牙护身符。
那是黑风部落男子成年时的信物,此刻牙尖还沾着云州广场的尘土,像极了巴图鲁临死前瞪向高台的怨毒眼神。
他指腹忽然停在护身符沾尘的牙尖上,目光从酒渍狼皮移到那道裂痕,喉间滚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巴图鲁若泉下有知,真会甘心就这么当个弃子?
“甘心?”达玛忽然低笑出声,指腹摩挲着护身符上的裂痕,眼底翻涌着猎物入网的得意,“巴图鲁从来就没得选。”
记忆倒回三个月前,吐蕃与突厥交界的黑石峡谷。
风卷着沙砾刮过赭红色岩壁,岩缝里漏进的天光昏沉沉的,巴图鲁像头被猎伤的狼,缩在窄缝里。
锈迹斑斑的破甲卡在骨缝里,甲片边缘还挂着干涸的血痂,他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麦饼,指节攥得发白,霉斑蹭在掌心也浑然不觉。
阴山脚下的喊杀声还在他耳膜里打旋,那是漠北隘口上千匹战马踏碎骨头的动静。
漠北隘口一役,黑风部落首领伊稚特木尔带去的四千铁骑折了大半,残部踏着战友的尸骸遁入漠北,要寻他弟弟伊稚特斤会合。
巴图鲁带出来的三百骑兵,最后只剩十几个残兵跟着他逃。
他不是不想追着伊稚特木尔走,只是背上那裹着羊皮的包袱里,藏着他半瞎的老母亲。
他瞧得明白,伊稚特木尔丢了半支铁骑,早没了往日的锐气;而伊稚特斤那性子,向来是见缝就咬,此刻怕是正盯着首领的位置磨爪子。
黑风部落新败,亲兄弟反目是迟早的事,他不想夹在中间送命。
他倒曾亲眼见过大周的燕云骑,银甲在漠北的阳光下亮得晃眼。
萧阿璃勒马时按住缰绳的从容,李崇挥刀劈开突厥骑兵的利落,还有右贤王部阿史那默守着草场的模样——牧民再也不用怕冬雪前的劫掠,那样的日子,他也想给母亲讨一份。
他甚至觉得,经此一役,伊稚特木尔或许也会动归降的心思,可伊稚特斤那家伙,眼里除了仇汉的火,什么都没有。
达玛派来的人寻到他时,连弓都没拉满。
吐蕃武士的弯刀劈过来时,巴图鲁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淌血,却死死把羊皮包袱护在后背,连退三步撞在岩壁上,刀尖擦着他的咽喉钉进石头里。
他攥着断剑还要往前扑,直到刀背要砸上他后脑时,羊皮包袱里忽然传出一声低哑的咳嗽,像破风箱似的扯着,他浑身的劲瞬间就泄了,脊梁骨都软了下去。
“巴图鲁,伊稚特木尔的好侄子,伊稚特斤的好侄儿。” 达玛的亲信蹲下来,手指勾着羊皮包袱的系带,指甲盖刮过布料的声音刺得人耳朵疼。
他凑得极近,呼吸里带着吐蕃酥油的味道,“你母亲中流矢那天,黑风部落的人只顾着往漠北逃,是谁把她从尸堆里拖出来的?是我们的人。”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包袱,“她肺上的窟窿,敷着寻常草药,不过是让她多受半月的罪。逻些城的天山雪莲,一朵就能压下寒气,你说…… 你要拿什么换?”
达玛至今记得,当时巴图鲁的指甲深深抠进岩石,指缝渗出血来,却不敢再动一下。
他太懂这种滋味了。再烈的狼,只要捏住软肋,也得乖乖低头。
后来在逻些城郊的密室里,达玛第一次见巴图鲁。
那汉子浑身是伤,却梗着脖子不肯跪,直到达玛让人端来一碗熬好的雪莲汤,说 “这是今日份的药,你母亲喝了能多活一天”,他才“咚”地跪下,膝盖砸在青砖上的声响,听得达玛心里畅快。
“我知道你恨萧阿璃、恨李崇,”达玛当时坐在软垫上,慢条斯理地拨着念珠,“她毁了你黑风部落,击溃了你部首领伊稚特木尔高傲的心,断了你在漠北的生路。可你一个人,连云州城门都进不去,怎么报仇?”
巴图鲁猛地抬头,眼里全是血丝:“大人若肯帮我,巴图鲁愿为你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不够。”达玛放下念珠,指尖点了点案上的云州舆图,“我要你去云州,做一颗钉子。不是让你送死,是让你搅乱那摊浑水——萧阿璃不是想让各族和睦吗?你就去杀了她身边的吐蕃军官,让吐蕃人恨突厥人,让突厥人疑周人。到时候北境一乱,我自有办法帮你报仇,也让你母亲…… 安安稳稳活到看见萧阿璃倒台的那天。”
他记得巴图鲁当时的眼神,从犹豫到决绝,像燃尽的枯草突然复燃。
也是,一边是血海深仇,一边是唯一的亲人,哪怕知道是火坑,他也得跳。
“可惜啊,”达玛拿起那封密信,指尖用力戳着“刺杀失手”四个字,眼底的得意变成冷厉,“连这点小事都办砸,还暴露了身份。不过……也不算全输。”
他忽然想起贡布信里写的——萧阿璃当场安抚百姓,还让扎西上台受赏,明摆着是看穿了离间计。
可那又如何?禄东赞定然会怀疑是他背后搞鬼,云州与吐蕃的信任,本就薄如蝉翼,经此一闹,只会更脆。
更重要的是,巴图鲁虽死,他母亲还在逻些城的别院里。
那老太太病得重,却脑子清楚,知道儿子是为达玛做事。
只要把巴图鲁的死讯告诉她,再暗示是萧阿璃下令追杀,老太太会不会恨?会不会想办法找吐蕃人哭诉?会不会让更多吐蕃人觉得,萧阿璃根本容不下吐蕃人?
“一条死狼,还能咬萧阿璃一口,也算没白养他一场。” 达玛将密信扔进火盆,火苗“腾”地窜起,映得他脸上明暗交错。
他走到窗边,望着逻些城上空的月亮,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
禄东赞在云州想谈合作?萧阿璃想稳住北境?
“都别急,” 达玛低声呢喃,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在对这盘乱棋说,“好戏才刚刚开始。等我把巴图鲁母亲这颗棋子摆出去,看你们还怎么稳得住。”
窗外的风卷着沙粒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暗处那些被他攥在手里的人,压抑的喘息……
屏风后忽然飘出片黑影,穿黑色僧袍的苯教大巫师缓步走出,手中念珠转得飞快,指节泛白:“亲王息怒,云州有萧阿璃坐镇,夜影暗卫织得像天罗地网,巴图鲁失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禄东赞那边,他竟私递拜帖见了萧阿璃,这是明着要借大周的势,架空赞普,吞了吐蕃兵权啊!”
这话正戳中达玛的死穴。
他猛地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宫墙外猎猎飘扬的吐蕃旗帜,眼底狠厉如刀:“禄东赞老狐狸最会装忠,赞普素来信他。若抓不住他的把柄,迟早要被他压得翻不了身。你即刻带鎏金狼符去西域,找吐谷浑残部首领慕容烈,就说本王愿助他夺回故地,条件是,截杀吐蕃与大周的商队,尤其是从云州出发的队伍。”
大巫师脚步一顿:“吐谷浑与我吐蕃仇深似海,他们肯信?”
“有利益勾着,没有不肯信的。” 达玛喉间溢出一声冷笑,从袖中掏出枚狼符,符上饕餮纹泛着冷光,边缘还留着经年摩挲的痕迹,“持此符去,告诉他,只要搅乱西域商路,粮草兵器本王管够。等禄东赞想靠商路讨好大周时,西域一乱,他的算盘就全碎了。到时候赞普定会疑心他办事不力,甚至怀疑他通周——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大巫师接过狼符躬身退下,达玛重新拿起密信,目光落在“萧阿璃令扎西受赏”那句上,嘴角勾出一抹阴恻恻的笑:“萧阿璃想稳人心?那本王就给她添把火。传信给云州的吐蕃细作,散布流言——就说扎西是禄东赞安插在新燕云军的眼线,这次刺杀是大周自导自演,目的是逼吐蕃站队。”
他要的从不是一次刺杀的成功,而是搅碎云州各族的信任,让禄东赞与大周的合作浸满猜忌。
唯有乱局,才能让他在吐蕃的权力棋局里,抢到最关键的那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