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青萍府,储秀苑行在。
深秋的庭院里,几株晚桂尚存余香,但太后凭栏而立,手中捏着那份前线奏报,却只觉得心头阵阵发凉。
奏报是陈九斤亲笔所写,详细禀明了追击北狄至克鲁伦河、北狄大汗颉利遣铁木真求和、称臣纳贡等事宜。
行文恭谨,条理清晰,最后提及北狄大汗额外提出,愿将爱女萨仁格格许嫁,以固盟好。
“萨仁格格……”太后轻声念着这个陌生的草原名字。
她关注的焦点,并非北狄称臣纳贡——这本就是此次北伐明面上的目标。
让她心绪难平的,是这和亲的对象!
不是她的儿子,当今大胤天子李重。
而是陈九斤。
她的臣子,一个凭借军功和新政崛起的边臣。
“北狄人……眼里已经没有皇帝了。”
太后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恐慌。
她岂能不明白这背后的意味?
北狄人被打怕了,但让他们恐惧的,不是大胤朝廷,不是她这个垂帘听政的太后,更不是那个沉迷烟花女子、威信扫地的皇帝,而是陈九斤本人!
是那支能驾驭雷霆、横扫草原的青萍新军!
这意味着,在北狄人乃至天下人眼中,陈九斤的威势,已然凌驾于皇权之上!
此次和亲若成,草原各部只会更加敬畏陈九斤,将他视作大胤真正的掌控者。
那她这个太后,她的儿子,又将置于何地?
“陈九斤……你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太后目光锐利,盯着奏报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
她不相信陈九斤看不出这其中的政治意味。
他将此事奏报,是试探?是彰显功劳?还是真的“不敢擅专”?
一旁侍立的李公公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
“太后,北狄既已乞和,陈大人又立此不世之功,这婚事……若是推了,恐北狄以为朝廷无诚意,再生事端。若是应了……”
他不敢再说下去。
太后沉默良久。
殿外传来远处工坊隐约的机器轰鸣,那是陈九斤在西南留下的另一个烙印——电力。
光明带来了便利,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陈九斤所掌握的力量,早已超越了她的理解范畴。
硬拦?凭什么拦?朝廷的兵马在各地方势力手里,真正能打的精锐只有陈九斤的青萍军。
边关安宁需要他,压制各地心怀叵测的藩王也需要他的威慑。
此刻与他翻脸,无异于自毁长城。
“罢了……”太后长叹一声,“北狄是他打退的,这和亲带来的边陲安定,也是他的功劳。哀家若强行干预,倒显得忌惮功臣,不顾大局了。”
她走到书案前,提起朱笔,沉吟片刻,在另一张绢帛上写道:
“陈爱卿北伐之功,彪炳史册,朝廷赖卿以安。北狄乞和称臣,乃卿威德所致。至于和亲之事,关乎边疆永固与爱卿家室,朝廷不便强令。卿可酌情定夺,以国事为重。钦此。”
写罢,她用印,命人即刻以六百里加急送出。
“陈九斤,哀家倒要看看,你如何抉择。”
太后望着北方,眼神复杂。
克鲁伦河北岸,青萍军大营。
太后的旨意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陈九斤展开绢帛,仔细看完,脸上无喜无悲。
缪大亨、楚红绫等核心将领都在帐中。
楚红绫站在稍远的位置,看向门外,仿佛对旨意内容毫不关心,但微微紧绷的肩线透露了她的在意。
“太后将决定权交予本官了。”陈九斤放下绢帛,看向众人,“诸位有何看法?”
帐内安静了一瞬。
缪大亨率先抱拳道:
“大人!此乃天赐良机!北狄大汗亲自送女和亲,足见其畏惧诚心。接纳萨仁格格,便可进一步笼络北狄贵族,稳定漠南,甚至通过姻亲影响王庭。于公于私,皆大利也!”
他出身边地,更看重实际利益。
一些将领点头附和。
联姻是古代巩固联盟最常见有效的手段之一。
也有人顾虑:“大人,只是……楚将军那边……”他们偷偷瞥向楚红绫。
楚红绫抬起头,面容平静,走到陈九斤面前,声音清晰坚定:“大人,红绫一切以家国大业为重。北狄女子入营,若真能换得边关数十年太平,红绫……并无异议。”
她说得坦然,但陈九斤看到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波动。
陈九斤伸手扶起她,握了握她因常年握刀而略带薄茧的手,低声道:“红绫,委屈你了。”
他踱步到帐口,望着北方草原苍茫的景色。
和亲的好处显而易见,能最大程度降低彻底征服北狄的代价和后续统治成本,符合他“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利益”的原则。
思忖良久,陈九斤转过身,眼神已恢复清明和决断:
“回信北狄大汗,大胤朝廷接受和亲之议。至于婚礼诸事,如今战时从简,待北境安定,再行补办。”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知颉利,既为姻亲,北狄便需彻底践行称臣诺言。划定边界,设立互市,接受都护府管辖等事宜,需即刻着手,不得延误。”
“是!”缪大亨等人领命。
楚红绫垂下眼帘,默默退到一旁。
消息传回北狄王庭,颉利大汗长长舒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大半。
陈九斤答应了!虽然条件不少,但核心目的达到了。
他立刻命令准备丰厚的“聘礼”——尽管按草原传统,这本该是男方准备。但此时形势比人强,颉利拿出了极大的诚意:
良马九百九十九匹(取九之极数,寓吉祥长寿),健牛五百头,肥羊三千只,金银器皿、珍贵皮毛无数,堆满了数十辆大车。
又按照蒙古贵族嫁女的规矩,准备了远超聘礼价值的嫁妆,包括缀满宝石的蒙古袍、华贵的头饰、精美的马具、以及伺候的侍女仆从上百人。
同时,他请随军的喇嘛占卜,择定了三日后为吉日。
三日后,狼居胥山南麓草场。
北狄王庭的金帐前,铺开了盛大的场面。
各部落首领齐聚,尽管许多人心怀忐忑,但表面工夫做足。
颉利大汗身着最隆重的貂皮金线礼袍,萨仁格格一身火红蒙古新娘盛装,头戴镶满珊瑚珍珠的“姑姑冠”,垂下细金流苏,半遮容颜。
她身姿挺拔,体态丰满。
陪嫁的侍女、仆从、还有那绵延的嫁妆车队——
九百九十九匹骏马、成群牛羊、满载皮毛金银的车辆,无不显示着王庭最后的气派与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