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在崖底漫到膝盖时,李秋月的意识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发闷。右腿断口处的疼一阵紧过一阵,像有条毒蛇正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可她连蜷一下腿的力气都没有。腐叶堆里的潮气透过粗布裤子渗进来,混着额头淌下的血,在颈窝积成小小的水洼,冷得像腊月里的井水。
“还……还有气没?”刘佳琪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玉米叶,从雾里钻出来时带着哭腔。李秋月费力地掀开眼缝,看见那双绣着鸳鸯的布鞋停在离自己三尺远的地方——那是去年刘佳琪男人没死前,托人从镇上捎来的时兴样式,如今鞋跟磨得歪歪扭扭,沾着的红胶泥却比崖上的新鲜。
大山的影子挡在刘佳琪身前,李秋月只能看见他沾着草屑的裤脚。他好像在抽烟,火光在雾里明明灭灭,把他的影子投在腐叶上,忽长忽短,像极了他每次赌输回家时,在门框上晃悠的黑影。
“碰……碰她干啥?”大山的声音发哑,烟锅在石头上磕了两下,“死了就……就埋了。”
刘佳琪突然尖声哭起来:“那咋行啊!她是掉下来的,不是你推的!万一被人发现了……”
“谁他妈敢来这鬼地方?”大山低吼一声,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大概是他在拽刘佳琪,“走!先回去再说!”
李秋月的手指在腐叶里蜷缩了一下,摸到块冰凉的东西。是块碎瓷片,边缘锋利,她认出那是家里吃饭的粗瓷碗——上个月大山赌输了钱,把一摞碗都砸了,只剩下这半片,她原本想留着喂鸡的。
脚步声往崖壁那边去了,刘佳琪还在哭哭啼啼:“那她要是没死呢?夜里来寻我们咋办?我听说横死的人……”
“闭嘴!”大山的声音里带着狠劲,“再叨叨我把你也扔下来!”
哭喊声戛然而止,脚步声渐渐远了。雾里只剩下风穿过竹林的呜咽,还有李秋月自己的呼吸声,粗得像破风箱。她试着动了动手指,碎瓷片划破了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腐叶上,很快就被吸得没了痕迹。
这时候她才想起,今早出门时,灶台上还温着两碗玉米糊糊。她特意多放了把红薯面,想让大山吃了有力气干活。现在那糊糊该凉透了,或许已经结了层皮,像她去年冬天冻裂的脚后跟。
右腿的疼突然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酥酥的痒,从断口往心口爬。李秋月想起小时候在河边摸鱼,被蛇咬过的脚踝就是这样的感觉,娘用嘴吸出毒血时,也是这样又麻又胀。那时候大山还总跟在她身后,背着个小竹篓,见她被蛇咬,吓得直哭,非要背着她往镇上跑。
那时候的山路好像没这么陡,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他的发顶,金灿灿的。他说长大了要娶她,要在山脚下盖三间瓦房,房前种满她喜欢的映山红。
李秋月的嘴角扯了扯,想笑,却呛出一口血沫。血落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像极了去年她偷偷种在屋后的那几株映山红,刚开就被大山踩烂了——那天他输了钱,回家见啥砸啥。
雾渐渐散了些,能看见头顶的崖壁直上直下,像被巨斧劈过似的。几丛野葛藤从崖顶垂下来,叶子上还挂着晨露,亮晶晶的,像她出嫁时娘给她戴的银耳环。那对耳环后来被大山拿去当了,换了钱去赌,输光了回来,还打了她两巴掌,说她是丧门星。
她忽然听见有鸟叫,是“咕咕”声,像斑鸠。小时候爹总说,斑鸠叫的时候,就快下雨了。她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果然像要下雨的样子。
下雨好啊,下雨了,玉米就不会被旱死了。今年春天太旱,她每天天不亮就去河边挑水浇地,肩膀磨出了血泡,挑断了两根扁担。大山不光不帮忙,还骂她瞎折腾,说有那力气不如去给人家缝补浆洗换点赌资。
她摸了摸腰侧,那里有块凸起的骨头,是去年冬天被大山用扁担打的。当时她疼得直打滚,大山却蹲在门槛上抽烟,说打死她才好,省得看着心烦。
那时候她就该走的。村东头的王老五说过,要带她去山外的县城,给她找个缝衣服的活计。可她舍不得那几亩地,舍不得屋里那床带补丁的棉被,更舍不得大山——总觉得他会改的,会变回以前那个会帮她挑水、会给她摘野果的少年。
现在想想,真是傻得可笑。
雨点子落下来了,先是几滴,砸在脸上冰凉。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珠打在腐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只虫子在爬。
李秋月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她想把自己蜷得更紧些,可右腿一动就疼得钻心。她只能任由雨水顺着额头的伤口往下流,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
雨雾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李秋月的心提了起来,是大山回来了吗?还是刘佳琪?他们是来埋她的,还是来补她一棍的?
她攥紧了手里的碎瓷片,掌心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滴。如果他们真的回来,她就用这瓷片划他们的脸,划他们那双勾在一起的手。
可来的不是人,是只野狗。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毛发被雨水淋得紧贴在身上,露出嶙峋的肋骨。它在离李秋月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鼻子嗅了嗅,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李秋月盯着它的眼睛,那是双浑浊的黄眼睛,像大山赌输后布满血丝的眼。她突然想起,这只狗好像是邻村刘佳琪家的,去年刘佳琪男人还在的时候,总牵着它来串亲戚。后来男人病死了,这狗就成了野狗,偶尔会跑到村里偷东西吃。
野狗往前挪了两步,鼻子几乎要碰到她的裤脚。李秋月突然笑了,笑得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往下淌。连狗都来欺负她了,她这辈子,活得真是不如一条狗。
就在这时,野狗突然夹着尾巴往后退,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呜咽。李秋月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雨雾深处,一个人影正慢慢走过来。
是个女人的身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拄着根木棍,一步一滑地在腐叶上挪动。走近了些,李秋月才看清,是隔壁村的张寡妇。
张寡妇的男人前年上山采药摔死了,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比李秋月还难。可她总说,日子再难,也得往前过,不能学那些破罐子破摔的。
“秋月?你咋在这儿?”张寡妇的声音里满是惊惶,她扔掉木棍,扑到李秋月身边,手在她鼻子底下探了探,“老天保佑,还有气!”
李秋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张寡妇摸了摸她的腿,又看了看她额头的伤口,眼圈一下子红了:“这是咋了?大山呢?他把你扔在这儿了?”
李秋月没力气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张寡妇叹了口气,解开自己的蓝布褂子,披在李秋月身上:“你别怕,我这就找人来救你。你等着,千万别睡过去!”
她站起来,刚要往崖壁那边走,又回头看了看李秋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到她手里:“这是我给孩子攒的几个鸡蛋,你先攥着,有劲儿。”
布包是温的,带着张寡妇的体温。李秋月捏着那布包,突然想起今早大山偷偷煮的那六个鸡蛋,现在大概已经进了刘佳琪的肚子。
张寡妇的脚步声在雨里渐渐远了,嘴里还在念叨着:“这杀千刀的大山,还有那狐狸精刘佳琪,不得好死啊……”
雨还在下,腐叶被泡得发胀,散发出一股土腥气。李秋月把脸埋在张寡妇的褂子里,那上面有股皂角的味道,很干净,像小时候娘洗过的衣服。
她好像听见了远处的人声,还有铜锣的响声——那是村里有急事时,用来召集人的。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很杂,有男人的,有女人的,还有孩子的。
是张寡妇把人叫来了吗?
她想睁开眼看看,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右腿的疼又开始钻心,可她不觉得害怕了。她想起张寡妇说的,日子再难,也得往前过。
可她的日子,还能往前过吗?
崖顶的雨更大了,水流顺着崖壁往下淌,汇成一条条小瀑布。李秋月看见自己的血混着雨水往小溪里流,和那些被冲下来的腐叶、碎石一起,往山外漂去。
山外是什么样子的?她只去过镇上,还是出嫁那年跟着大山去的。听说山外有火车,有高楼,有不用挑水的自来水。
要是能去山外就好了。不用种玉米,不用还赌债,不用看大山的脸色,也不用听刘佳琪那发腻的声音。
她的意识又开始发沉,像掉进了深水里。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在河边摸鱼,大山背着小竹篓跟在她身后,阳光金灿灿的,照得人心里暖烘烘的。
“秋月,慢点跑,小心摔着!”他在后面喊,声音清亮得像山溪。
她笑着回头,看见他摔倒在草地上,手里还攥着刚摘的野草莓,红得像玛瑙。
真好啊……
李秋月的手指慢慢松开了,那包鸡蛋从她手里滑落,滚进腐叶堆里,发出轻微的响声。雨水中,她的眼睛终于闭上了,嘴角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像个得到了糖的孩子。
远处的人声越来越近,铜锣声也越来越响,可这些都与她无关了。崖底的腐叶层层叠叠,像一张柔软的床,终于把她这颗饱经风霜的心,轻轻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