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冲进镇医院时,裤脚还沾着山路的泥,怀里的蓝布包被体温焐得温热。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他看见王老汉靠着墙打盹,烟袋锅歪在嘴角,口水浸湿了衣襟。
王伯,钱来了!他把布包往柜台上一拍,声音里带着跑岔气的喘息。收费处的玻璃窗后,值班护士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悠悠地数着钱,硬币碰撞的脆响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还差五毛。护士把钱推出来,指甲上的红蔻丹掉了一半。
大山的脸腾地红了,手忙脚乱地摸遍全身口袋,最后在裤缝里摸出枚生锈的五分硬币,又从王老汉烟袋荷包里借了四毛五,才凑够那五毛钱。护士不耐烦地撕下笔缴费单,三楼302病房,进去轻点声。
楼梯扶手积着层薄灰,大山的手按上去,留下个清晰的泥印。他数着台阶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怕,怕推开那扇门,看见的是李秋月紧闭的眼。
302病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淡淡的药味。大山推开门,月光刚好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在李秋月脸上。她睡着了,眉头却皱着,像在做什么不好的梦。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白得刺眼,手背还扎着输液针,透明的药水顺着管子滴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
床头柜上放着个粗瓷碗,是张婶子带来的,里面还剩小半碗小米粥。大山走过去,看见碗底沉着几粒没煮烂的小米,想起李秋月总说他熬的粥像喂猪的泔水,每次都要抢过锅铲重新熬。
唔...李秋月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被药水凉着了。大山赶紧伸手去捂输液管,掌心的温度顺着塑料传过去,他记得她最怕冷,冬天睡觉总要把脚伸到他怀里。
窗外的鸡开始打鸣,一声接着一声,把天慢慢喊亮了。大山搬了个板凳坐在床边,看着李秋月的脸。她瘦了,颧骨都凸出来了,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可就算这样,眉眼间还是藏着抹化不开的秀气。当年媒人领着他去李家坳相看,她正在河边洗衣裳,阳光照在她侧脸的绒毛上,像镀了层金,他当时就想,这辈子非她不娶。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大山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想去碰李秋月的头发,又怕惊醒她,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他想起第一次动手打她,是因为赌输了钱,回家看见她把牌九藏了起来,他红着眼把她推倒在地,她趴在地上,半天没敢起来,只掉眼泪,没敢哭出声。
那时候他怎么就那么狠?
走廊里传来扫地的声音,王老汉端着盆热水进来,看见大山红着眼圈,叹了口气:你守着吧,我去给你买两个馒头。
水放在床头柜上,冒着白汽。大山蘸了点热水,用棉签轻轻擦李秋月的嘴唇。她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响,像是在说什么。大山把耳朵凑过去,听见她含混不清地念着:别打...孩子...
大山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砸在李秋月的手背上。他赶紧用袖子擦掉,可眼泪像断了线似的,怎么擦都擦不完。他想起白褂子的话,三个月了,这孩子在她肚子里,跟着她受了多少罪?
秋月,我错了...他哽咽着,声音压得很低,我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跟刘佳琪来往了...你醒醒,看看我,啊?
李秋月没反应,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王老汉拿着馒头回来时,看见大山正蹲在地上,用衣角擦床头柜。那上面溅了几滴他的眼泪,他擦得格外用力,像是要把什么痕迹都擦掉。
吃点东西吧。王老汉把馒头递过去,你倒下了,谁照顾秋月?
大山接过馒头,咬了一口,没嚼几下就咽了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王老汉递过水壶,慢点吃,日子还长着呢。
王伯,大山抹了把嘴,你说...秋月会原谅我不?
王老汉没说话,只是往窗外指了指。天边泛起鱼肚白,几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山里的树,被雷劈了还能发新芽呢。他磕了磕烟袋锅,就看你往后咋浇水施肥了。
大山望着窗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他想起院门口那棵老核桃树,前年被台风刮断了枝桠,大家都说活不成了,李秋月非要天天去浇水,去年居然又冒出了新绿。
或许,他还有机会?
中午的时候,张婶子带着村里的几个妇女来看李秋月,带来了鸡蛋和红糖。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家里的事,说猪圈的猪下了崽,说地里的麦子该追肥了,故意不提刘佳琪,也不提那些糟心事。
秋月这丫头,命苦。刘大娘抹着眼泪,当年多少后生想娶她,她偏选了你,说你老实...
大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低着头剥鸡蛋,蛋壳剥得乱七八糟。
李秋月就是这时候醒的。她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头,视线落在大山身上。她的眼神很空,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恨,也没有怨,什么都没有。
秋月,你醒了!大山慌忙站起来,手里的鸡蛋滚在地上,饿不饿?我给你热了粥...
李秋月没理他,眼睛慢慢移到自己的手腕上,盯着那厚厚的纱布,嘴角似乎扯了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妹子,你可算醒了!张婶子凑过去,握住她没输液的那只手,感觉咋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李秋月的嘴唇动了动,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孩子...
在呢在呢!张婶子赶紧说,医生说了,孩子保住了,你可得好好养着!
李秋月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光,她慢慢抬起手,想去摸自己的肚子,可手腕刚动了下,就疼得皱紧了眉头。大山赶紧按住她的手,别动,医生说你伤着筋了。
李秋月猛地把手抽了回去,像是被烫着了似的。她转过头,重新望着天花板,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滑下来。
大山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密密麻麻地疼。他知道,她没原谅他。
下午的时候,村里来人说,刘佳琪的男人知道了这事,拿着扁担在村里找了她一天,没找着,听说跑回娘家了。有人说看见她走的时候,背了个大包袱,怕是把家里的钱都卷走了。
大山听了,心里没什么波澜。那个曾经让他魂不守舍的女人,现在想起来,只剩满身的铜臭味和算计。
他守在病房里,给李秋月擦身,喂水,换尿盆,笨手笨脚的,总出错。护士进来换输液瓶时,看见他把尿盆打翻在地上,忍不住训他:你这当丈夫的,怎么这么粗心?
大山没辩解,只是红着脸去拖地。李秋月躺在那里,闭着眼,像是没听见,也像是不在意。
天黑的时候,大山趴在床边睡着了。他太累了,这几天又跑又吓,早就撑不住了。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灶房,李秋月站在灶台前给他煮面,葱花炸得焦香,她回过头冲他笑,眼睛弯得像月牙。
秋月...他喃喃地念着,伸手想去抓她的手。
手却被人轻轻推开了。大山猛地惊醒,看见李秋月睁着眼,正看着他。月光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睛里有了点别的东西,不是恨,是比恨更让人难受的疏离。
你走吧。她开口了,声音很哑,却很清楚。
大山愣住了:秋月,我...
我不想看见你。李秋月转过头,望着窗外,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大山的喉咙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要求什么,可心里的酸楚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几乎要把他淹没。
我...我就在外面守着。他站起来,脚步像灌了铅,你有事喊我,我听得到。
他走到门口,轻轻带上门,背靠着墙滑坐在地上。走廊里的灯亮着,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药味顺着门缝飘出来,混着窗外的桂花香,闻着让人心里发堵。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听见病房里传来动静。他赶紧站起来,推门进去,看见李秋月正挣扎着要坐起来,脸色白得像纸。
你干啥?大山冲过去扶住她,快躺下!
我想回家。李秋月看着他,眼神很坚定,这地方,我待不惯。
医生说你还得住院...
我要回家。李秋月重复道,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子倔劲,像当年非要嫁给他时一样。
大山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知道,她是不想再跟他在同一个屋檐下待着,哪怕是病房。
好,我带你回家。他咬了咬牙,我去跟医生说。
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医生把大山拉到一边,她这情况,得好好休养,不能生气,不能劳累,尤其是不能再受刺激。你这个当丈夫的,可得上点心。
大山点点头,把医生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他租了辆马车,小心翼翼地把李秋月扶上去,垫了厚厚的棉被,又把药包放在她手边。
马车往山里走的时候,李秋月一直闭着眼,没说话。大山坐在她旁边,手里攥着缰绳,心一直悬着。他不知道回家以后会怎样,也不知道李秋月会不会再寻短见,他只知道,他不能再失去她了。
路过那条小溪时,马车停了下来。李秋月睁开眼,望着溪水里的倒影,那里面有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腕上缠着纱布,眼神空洞。
大山,她突然开口,我们分开过吧。
大山的手一抖,缰绳差点掉在地上。他看着李秋月,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溪水潺潺地流着,像在替他哭。阳光照在水面上,闪闪烁烁的,像撒了把碎金子,可这金子,再也暖不了李秋月的心了。
马车重新动起来,往深山里去。路两旁的树往后退着,像一幕幕被遗忘的往事。大山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彻底回不去了。病房里的药味会散,可心里的伤,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或许,永远都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