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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刺杀的消息如同惊雷般在京城上空炸响,震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连空气都仿佛被凝固的恐慌所充斥。那一日,圜丘坛上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摄政太傅沈璃为护陛下,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的消息便如野火般蔓延开来,比刺杀本身更让整个大燕陷入焦灼。

谁都清楚,沈璃是如今大燕的定海神针。北境大捷的余威尚在,她的威望如日中天,正是朝堂趋于稳定的关键时期。可这柄淬了特制麻药与烈毒的短刃,不仅划破了她的脊背,更裹挟着千钧之力震伤了肺腑,让这位刚从北境血火中铸就威名的女战神,瞬间陷入了生死未卜的境地。

一连数日,太傅府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前来探视的官员从内阁阁老到六部尚书,从军方将领到宗室勋贵,几乎挤满了整条街巷。太医院的御医们更是被轮番派往太傅府,名贵的药材一车车送入府中,人参、当归、三七、雪莲等珍品堆积如山,却都被玄枭率领的暗凰卫滴水不漏地拦在府外。

“诸位大人请回吧,” 玄枭一身玄色劲装,面无表情地站在府门前,如同一尊镇守山门的门神,腰间的佩刀寒芒闪烁,自带凛然杀气,“太傅重伤未醒,需要静养,不便见客。太医正在府内全力诊治,有任何消息,定会第一时间告知诸位。”

他的声音冷硬如铁,目光扫过人群,带着暗凰卫特有的锐利,让那些心怀各异的官员不敢轻易造次。

“玄统领,老夫求见太傅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好!” 礼部尚书张谦急得直跺脚,花白的胡须因焦虑而微微颤抖,脸上满是焦灼。可谁都看得出来,他眼底深处藏着的,是对沈璃病情的试探 —— 他既想确认沈璃是否真的病危,又想趁机打探府内动静,以便调整后续的布局。毕竟沈璃若真有不测,朝堂的权力格局必将重新洗牌,这对他们这些守旧派而言,或许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大人,请回。” 玄枭眼神一冷,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太傅有令,静养期间,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若大人执意纠缠,休怪暗凰卫无礼!”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暗凰卫们齐齐向前一步,手按刀柄,身上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张谦被这气势震慑,悻悻地闭上了嘴,眼中却闪过一丝不甘。他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却也不敢真的与暗凰卫硬碰硬,只能狠狠跺了跺脚,转身离去。

周围的官员们见状,也只能无奈地摇头,纷纷散去。但他们并未真正离开,而是在府外不远处的街角、茶楼停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试图捕捉一丝关于沈璃病情的蛛丝马迹。

“你说太傅这伤,到底重不重?”

“不好说啊,听说那刀上淬了毒,又震伤了肺腑,太医们进去这么久都没出来,情况怕是不容乐观。”

“唉,要是太傅有个三长两短,这大燕的江山,怕是又要动荡了……”

“噤声!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小心被暗凰卫听见!”

各方势力的眼线如同幽灵般潜伏在太傅府周围,有的乔装成挑着担子的小贩,沿街叫卖着,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府门;有的扮作下棋的路人,坐在路边的石凳上,看似专注棋局,实则留意着府内的一举一动;甚至有混在送药杂役中的暗探,试图借着送药的机会混入府中,却都被玄枭安排的人一一识破,不动声色地驱离。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猜忌,仿佛一场无形的风暴正在酝酿,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彻底爆发。

府内,内室的门窗紧闭,只留下一扇小窗透气,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药香浓郁得几乎化不开,混合着人参的醇厚、当归的微苦、三七的辛辣,还有太医特意加入的凝神草药的清香,却依旧掩盖不住那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血腥气。

沈璃趴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榻之上,锦褥是用最柔软的云锦制成,上面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却依旧无法完全抵消伤口带来的疼痛。她的脸色苍白如上好的宣纸,唇上不见半分血色,长长的睫毛紧闭着,如同沉睡的蝶翼,偶尔会因疼痛而微微颤动,泄露了她在昏迷中的煎熬。

她后背的伤口已被太医精心处理过,敷上了特制的金疮药,那药是太医院耗费数月心血研制的,专治刀剑创伤,止血生肌效果极佳。可即便如此,伤口依旧狰狞可怖,缠上的层层洁白纱布,没过多久便会被渗出的血水浸染,变得暗红。

那一刀蕴含的刚猛力道实在太过惊人,不仅划破了皮肉,深可见骨,更震伤了她的肺腑,加之失血过多,让她陷入了持续的高热与昏沉之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胸口微微起伏,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身下的锦枕,散发出淡淡的汗味与药味混合的气息。

朦胧间,沈璃仿佛又回到了北境冰封的战场。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飞雪,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冰刃,刮过她的脸颊,带来刺骨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柔然骑兵的喊杀声如同鬼哭狼嚎,震耳欲聋,弯刀的寒光在眼前闪烁,密密麻麻,如同蝗虫过境。她骑着黑马 “踏雪”,那匹马是她在北境征战时收服的,神骏异常,此刻正载着她在敌军中奋勇冲杀。她手中的长槊舞动得虎虎生风,槊影翻飞,每一次出击都能精准地刺穿敌人的胸膛,收割一条生命。

鲜血溅满了她的玄甲,温热的液体顺着甲胄流淌,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冰,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耳边是将士们的呐喊与惨叫,眼前是倒下的战友与敌人的尸体,尸山血海,触目惊心。她看到秦峰率领骑兵冲在最前方,李崇手持大刀,斩杀着靠近的敌人,他们的脸上都沾满了血污,眼神却依旧坚定。

忽而,拓跋烈那狰狞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他骑着高大的战马,那马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正是他的坐骑 “乌云踏雪”。拓跋烈手持沉重的狼牙棒,棒身布满了尖锐的铁刺,带着疯狂的笑意,朝着她猛冲过来:“沈璃!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狼牙棒带着呼啸的风声砸来,势大力沉,仿佛要将她连同战马一起砸成肉泥。她奋力躲闪,双腿夹紧马腹,“踏雪” 通灵,猛地人立而起,堪堪避开了这致命一击。可那股巨大的冲击力依旧震得她气血翻涌,胸口一阵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震碎,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马鬃……

场景陡然转换,她坠入了定王府那阴冷潮湿的地牢。冰冷的寒水没过脚踝,刺骨的寒意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冻得她牙关打颤,浑身僵硬。墙壁上渗着水珠,滴答作响,在寂静的地牢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催命的符咒。

萧衍手持皮鞭,皮鞭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污,他脸上带着狰狞的冷笑,一步步向她走来,眼神中满是戏谑与残忍。“沈璃,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他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让人不寒而栗。

皮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在她的背上!“啪” 的一声脆响,剧痛瞬间传遍全身,衣衫被打破,鲜血渗了出来,与冰冷的汗水混合在一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更强烈的刺痛。

“说!你父亲把那笔宝藏藏在了哪里?” 萧衍又是一鞭,抽在她的肩头,“只要你说出来,本王可以饶你不死,还能让你享尽荣华富贵。”

沈璃咬紧牙关,不肯出声,鲜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血花。她抬起头,倔强地看着萧衍,眼中满是不屈。

就在这时,她看到父亲沈策被铁链锁住,押了进来。父亲浑身是伤,血污布满了他的衣衫,原本乌黑的头发也变得花白凌乱,却依旧挺直脊梁,眼神中满是不屈:“璃儿,活下去,为沈家报仇!”

她想冲过去,却被牢门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狱卒拖走,消失在黑暗之中,只留下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和铁链摩擦的声响,还有父亲那句 “报仇” 的嘱托,在空旷的地牢中回荡……

福伯临死前的嘱托也在耳边回响:“小姐,一定要保重自己,完成老爷的遗愿!” 萧衍那得意的冷笑如同魔咒般挥之不去:“沈璃,你终究还是落在了我的手里!”

无数纷乱的画面交织撕扯,让她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紧紧蹙着,双手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渗出血丝。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与痛苦中,她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凉意落在她滚烫的额头上。那动作笨拙而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战栗,仿佛生怕惊扰了她易碎的梦境。

紧接着,一个带着哭腔、无比熟悉的稚嫩声音,穿透了层层迷雾,模糊地传入她的耳中:

“姑姑…… 姑姑你醒醒…… 彻儿怕……”

彻儿?

是…… 那个孩子?

沈璃沉重的眼皮颤动了几下,像是有千斤重担压着,每一次颤动都耗费着她巨大的力气。她用尽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细缝。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慕容玦那张写满了恐惧与担忧的小脸。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领口绣着精致的流云暗纹,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出自御膳房绣娘之手。他并未戴冠,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束起,玉簪温润通透,是先帝当年赐给他的生辰礼物。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被泪水打湿,贴在皮肤上,更显稚嫩可怜。

小小的身子跪坐在她的榻前,膝盖下垫着一块锦垫,那是他特意让内侍带来的,生怕地上的寒气侵入体内,让他生病无法再来陪伴沈璃。他的一只小手正拿着一块浸湿的软帕,软帕是用上好的细棉制成,吸水性极好,他笨拙地、轻轻地擦拭着她的额头,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帕子的凉意驱散了些许高热带来的灼热,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看到沈璃睁开眼,慕容玦先是一愣,那双原本就红彤彤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锦褥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姑姑!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他哽咽着,小身子微微颤抖,想扑上来抱抱她,又怕碰到她的伤口,伸出的小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只能无助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欣喜与担忧。

“陛下……” 沈璃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几乎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她想撑起身子行礼,这是多年来深入骨髓的习惯,无论何时何地,面对帝王,她都保持着臣子的本分。可刚一用力,后背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上刚被擦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脸色愈发苍白,唇色也变得更加黯淡。

“不要动!姑姑你不要动!” 慕容玦惊慌地按住她未受伤的肩头,小手微微用力,带着哭腔喊道,“太医说了,你要好好趴着,不能乱动!不然伤口会裂开的!” 他的声音里满是焦急,生怕自己的疏忽会让沈璃的伤势加重,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紧张。

他转身,小短腿快步跑到旁边的桌子旁,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白玉药碗,碗里盛着漆黑浓稠的药汁,那是太医刚刚熬好的疗伤药。药碗旁边站着一个小内侍,正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生怕洒出来。

慕容玦从内侍手中接过药碗,笨拙地舀起一勺漆黑的药汁。那药碗是用上等的和田玉制成的,质地温润,衬得药汁愈发浓稠。他学着嬷嬷们喂药的样子,将勺子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又低头抿了一小口,确认温度合适后,才颤抖着端到沈璃嘴边:“姑姑,喝药…… 喝了药就不疼了,就能好起来了……”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药汁险些洒出来,溅在沈璃的衣襟上,留下一小片黑色的痕迹。他有些慌乱地用帕子擦了擦,脸上满是歉意:“对不起啊姑姑,我不小心……”

那药汁的气味苦涩刺鼻,混杂着中药特有的腥气,沈璃本能地想要避开,眉头微微蹙起。但看着孩子那充满希冀、泪眼婆娑的模样,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鼻尖,看着他小心翼翼捧着药勺的小手,还有脸上那抹笨拙的歉意,她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微微张口,将那勺带着他笨拙关心的药汁咽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刺激着味蕾,让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胃里也泛起一阵不适。但这苦涩中,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暖意,如同冬日里的一缕阳光,将她从那些血腥残酷的梦境中,彻底拉回了现实。

“姑姑,苦不苦?” 慕容玦见她喝完,立刻拿起旁边碟子里的蜜饯,递到她嘴边,眼睛里满是期待,“吃颗蜜饯就不苦了。这是朕特意让御膳房做的,你最喜欢的青梅味,朕尝过了,很甜。”

那蜜饯是用新鲜的青梅腌制而成,色泽鲜亮,散发着淡淡的果香。沈璃微微张口,含住那颗蜜饯,酸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冲淡了药汁的苦涩,也抚平了心底的一些躁动。她看着慕容玦那张满是关切的小脸,心中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流淌出一丝微弱的暖意。

从那天起,无论朝务多么繁忙,无论身边的近侍和内臣如何以 “恐过了病气”、“有损龙体” 为由劝阻,慕容玦每日雷打不动,在下朝之后,便会换上轻便的常服,径直来到太傅府,守在沈璃的榻前。

起初,他还带着几分君臣之间的拘谨,会规规矩矩地站在榻边,询问太医沈璃的病情,偶尔会笨拙地递水、喂药。但渐渐地,他似乎忘记了那些繁琐的礼仪,不再像以前那样,恭敬地称呼她 “太傅” 或 “尚宫”。不知是从哪一刻开始,他自然而然地唤出了 “姑姑” 这个带着血缘亲昵的称呼。

起初或许还有些生涩,声音小小的,带着一丝试探。比如第一次叫出 “姑姑” 时,他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有些闪躲,生怕沈璃会不高兴。但当沈璃没有反对,只是微微颔首回应时,他便愈发自然起来,这两个字便带着全然的依赖,时常挂在他的嘴边,如同最亲昵的呢喃。

“姑姑,今日朕在朝堂上处理了南方赈灾的奏折,李大人夸朕处理得好呢!” 他坐在榻边,小手比划着,脸上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朕让户部拨款三百万两,还让江南的官员开仓放粮,安置灾民,你说朕做得对不对?”

他说着,还从袖中掏出那份奏折的副本,小心翼翼地展开,想给沈璃看。可沈璃正趴在榻上,无法起身,他便自己念了起来,念到得意之处,还会停下来,期待地看着沈璃,等待她的夸奖。

“姑姑,朕今日学了《论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朕懂了,就是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不能强加给别人。就像朕不喜欢喝苦药,也不能强迫别人喝一样。” 他歪着小脑袋,认真地解释着,眼神清澈而纯净,如同未经世事的孩童。

他还会拿着《论语》,坐在榻边,一句一句地读给沈璃听,遇到不懂的地方,便会虚心地询问。沈璃虽然身体虚弱,却也会耐心地为他讲解,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让他明白其中的道理。

“姑姑,外面的玉兰花都开了,雪白雪白的,可好看了。等你好了,朕陪你去御花园看好不好?朕还让御膳房做你爱吃的梨花酥,到时候我们一起吃。”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中满是憧憬,仿佛沈璃的康复就在眼前。

他会跟沈璃讲述宫中的趣事,比如哪只宫猫生了小猫,哪棵树开了花,甚至会说起自己和内侍们玩捉迷藏的经历。虽然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却被他说得津津有味。

他还会坐在榻边,用稚嫩的声音给沈璃读诗、讲故事,从《诗经》中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到《史记》中的英雄事迹,尽管很多内容他自己都一知半解,甚至会读错字,却依旧读得兴致勃勃。

“姑姑,这个‘垓下之战’是什么意思啊?项羽为什么会失败呢?” 他读到项羽兵败垓下的情节,不由得皱起了小眉头,一脸疑惑地问道。

沈璃便会轻声为他讲解:“项羽勇猛过人,却刚愎自用,不听劝谏,又失去了民心,所以最终失败了。这告诉我们,作为君主,不仅要有过人的胆识,还要善于纳谏,体恤百姓,才能长治久安。”

慕容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善于纳谏、体恤百姓的好皇帝。

即使沈璃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他也依旧说得兴致勃勃,仿佛只要能待在她身边,能听到她的声音,就安心了许多。

沈璃大多时候都在闭目养神,听着他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如同清泉流淌,冲淡了伤口的疼痛和心中的阴霾。她偶尔会睁开眼,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看着他因为讲述故事而生动起来的眉眼,看着他因为得到夸奖而露出的笑容,心中的那丝暖意,似乎又浓郁了几分。

这日,太医院院判亲自来为沈璃换药。他已经年过花甲,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是太医院最资深的御医,医术高超,当年先帝的病,便是由他诊治的。

他带着两名助手,端着药盘,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室,药盘里放着金疮药、干净的纱布、剪刀等器具,散发着淡淡的药味。慕容玦乖巧地站在一旁,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神紧紧盯着沈璃的后背,脸上满是紧张,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太傅,今日换药可能会有些疼,还请您忍耐一下。” 院判恭敬地说道,声音轻柔,生怕惊扰了沈璃。他知道沈璃性格坚韧,却也不忍让她承受过多的痛苦,动作尽量轻柔。

沈璃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即闭上了眼睛,做好了承受疼痛的准备。她的睫毛微微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毕竟伤口太深,每次换药,都是一次煎熬。

院判示意助手解开沈璃后背的绷带。助手小心翼翼地动手,一层一层地解开那些洁白的纱布,动作轻柔缓慢,生怕拉扯到伤口。随着绷带的解开,那道狰狞的伤口渐渐暴露在空气中。

当最后一层绷带被缓缓解开,露出后背那处狰狞的伤口时,尽管已经见过数次,慕容玦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满是震惊与心疼。

那不仅仅是一道新的、皮肉外翻、边缘依旧红肿的刀疤。那道伤口长达数寸,深可见骨,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不正常的暗红色,即使经过多日的诊治,依旧能看出当时的凶险。而在那周围,还交错分布着好几道颜色深浅不一的旧疤痕,如同一条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她原本光洁的脊背上。

有一道细长的浅痕,斜斜地划过肩胛骨,那是在落鹰涧之战中,她为了躲避柔然骑兵的流矢,不慎被树枝刮到留下的。当时情况危急,她根本顾不上处理伤口,只是简单地用布条包扎了一下,便继续投入战斗,以至于留下了这道永久的疤痕。

有几处不规则的划痕,分布在后背两侧,那是当年在落鹰涧攀爬陡峭山崖时,被尖锐的岩石刮破留下的。为了突袭柔然粮草大营,她带着暗凰卫,在深夜攀爬陡峭的山崖,山路崎岖,布满了尖锐的岩石,她的后背被反复刮伤,鲜血浸透了衣衫,却依旧咬牙坚持,最终成功抵达目的地。

更有几道颜色已经淡化、却依旧能看出清晰轮廓的陈年旧伤,那是她早年在定王府地牢中受刑,以及在浣衣局劳作时,被粗糙的衣物和工具磨破留下的印记。那些伤痕,承载着她最痛苦的回忆,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新旧伤疤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狰狞的网,构成了一幅无声却无比惨烈的画卷,诉说着她一路走来的艰辛与磨难,看得人心惊胆战。

慕容玦的眼睛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乎要夺眶而出。他伸出小手,想要去触摸那些疤痕,指尖却在距离疤痕寸许的地方停住,颤抖得厉害,仿佛那不是冰冷的疤痕,而是滚烫的烙铁,一碰就会灼伤自己。

他无法想象,姑姑是经历了多少痛苦,才留下了这么多伤痕。那个在他心中如同神一般强大的姑姑,原来也会受伤,也会疼痛。

他抬起头,看着沈璃因为忍痛而微微抿紧的唇线,看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砸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姑姑…… 疼吗?” 他哽咽着问,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小小的身子因为情绪激动而不断发抖,“这些……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弄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口?”

沈璃闭着眼,感受着药粉撒在伤口上带来的刺痛,那痛感如同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让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没有回答。疼?自然是疼的。每一道伤疤,都代表着一次痛苦的经历,一次生死的考验。

但这肉体上的疼痛,与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绝望、背叛和屈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当年在定王府地牢,她被萧衍折磨得遍体鳞伤,日夜承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数次濒临死亡,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她至今记忆犹新。每一次鞭打,每一次酷刑,都像是烙印一样,刻在她的心里。

北境战场上,她数次身陷险境,与死神擦肩而过,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一次生死的见证。她记得在一次遭遇战中,为了掩护伤员撤退,她独自一人留下来断后,被数名柔然骑兵围攻,后背被砍伤,鲜血直流,却依旧咬牙坚持,直到援军赶来。

早已习惯了疼痛的她,早已学会了将这份痛感深埋心底,不轻易示人。在她看来,这些伤疤,是她的勋章,见证了她的成长与坚韧。

院判动作娴熟地为伤口敷上金疮药,然后用干净的纱布重新缠好,动作轻柔而迅速,尽量减轻沈璃的痛苦。“太傅,药已换好。切记不可剧烈活动,饮食需清淡,若有任何不适,即刻传召老夫。”

沈璃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沙哑:“有劳院判。”

院判带着助手退下,临走时,看了一眼站在榻边哭泣的慕容玦,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也并未多言,轻轻带上了房门。他知道,有些情绪,需要他们自己消化。

内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弥漫的药香,气氛安静得只剩下慕容玦压抑的抽泣声。

慕容玦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端水或者拿蜜饯。他依旧跪坐在榻边,小手紧紧攥着沈璃身下锦褥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抽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如同小猫的呜咽,让人心生怜悯。

沈璃微微侧过头,看着他。阳光透过小窗洒进来,落在他单薄的身影上,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却依旧掩盖不住他身上的脆弱与无助。她的心中,那丝久违的刺痛感,再次悄然浮现。

这个孩子,和她有着血海深仇的慕容氏的孩子,此刻却因为她的伤口而如此伤心,这份纯粹的心疼,让她心中的坚冰,又松动了几分。

“陛下……” 她刚想开口安慰几句,却被慕容玦猛地打断。

“姑姑!” 他抬起头,泪流满面,那双酷似他父亲慕容靖、却又比其父纯净得多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即将被抛弃般的无助。他扑到榻边,不顾君臣礼仪,伸出小手紧紧抓住沈璃放在枕边的手,那手心因为紧张和害怕而一片冰凉,微微出汗,指甲甚至因为用力而掐进了沈璃的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疼痛。

“姑姑…… 别丢下彻儿…… 好不好?”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语破碎却充满了真切的哀求,每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鼻音和绝望,“朕…… 朕怕…… 朕真的好怕……”

他紧紧攥着沈璃的手指,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生怕一松手,就会被汹涌的波涛吞噬,再也找不到依靠。

“朕怕你像父皇一样,睡着了就再也不醒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恐惧,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父皇驾崩时的场景。冰冷的宫殿,肃穆的气氛,父皇躺在龙榻上,脸色苍白,无论他怎么哭喊,怎么摇晃,父皇都没有回应。后来,大臣们把父皇抬走了,放进了冰冷的棺材里,再也没有回来。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他至今记忆犹新。“朕记得,父皇也是这样,躺在床上,无论朕怎么叫他,他都不回应…… 后来,他们就把父皇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朕不想你也这样,姑姑,求求你,不要丢下朕……”

“朕怕你走了,就再也没有人像你这样护着彻儿了……” 他哽咽着,小小的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那些大臣们,表面上对朕恭敬,可朕知道,他们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利益。他们只会教朕怎么当一个威严的皇帝,只会让朕读那些枯燥的经书,却没有人真正关心朕开不开心,怕不怕…… 只有姑姑,你是真心对朕好,真心护着朕,护着这大燕的江山……”

他想起有一次,他因为贪玩,偷偷跑到御花园的假山上,不小心摔了下来,膝盖磕破了,疼得他大哭起来。当时周围的内侍们都吓得不知所措,只有闻讯赶来的沈璃,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伤口,还温柔地安慰他,告诉她以后要小心。那种温暖的感觉,他至今还记得。

“朕怕那些大臣…… 怕那些密密麻麻的奏章…… 怕一个人坐在那冰冷的龙椅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助,如同迷路的孩子,“每次上朝,看着下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朕,朕都觉得好害怕…… 他们的眼神里有敬畏,有算计,还有看不起…… 朕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才能不让父皇失望,不让姑姑失望……”

他记得第一次上朝,面对满朝文武,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是沈璃在珠帘后轻声提醒他,才让他勉强完成了朝会。每次处理奏章,遇到不懂的地方,都是沈璃耐心地为他讲解,教他如何分析,如何决策。如果没有沈璃,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将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作为一个孩子最原始的恐惧,毫无保留地倾泻了出来。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端着架子、努力模仿大人模样的小皇帝,他只是一个目睹亲近之人重伤濒死、内心充满恐惧、害怕被独自留下的孩子,一个渴望被保护、被关爱、被陪伴的孩子。

“姑姑…… 求求你…… 别丢下彻儿一个人……” 他用力攥着沈璃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也仿佛要从她那里汲取一丝勇气,“彻儿会听话…… 会好好读书…… 会努力学习治国之道…… 再也不调皮了…… 再也不偷偷跑出去玩了…… 求求你别离开…… 姑姑,求求你……”

孩子的哭声,如同最尖锐的冰锥,一下下,精准地凿在沈璃心上那层由仇恨、理智和冰冷权谋构筑的、坚硬厚重的壁垒之上。每一声哀求,都像是一把重锤,敲打着她早已冰封的心。

“别丢下彻儿……”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闸门。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如同无数根细针。她还是个年幼的孩子,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站在定王府的大门外,看着父亲被官兵带走。

父亲的衣衫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不舍与担忧,却终究还是被官兵拉走,消失在雨幕中。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之后便传来了父亲被赐死的消息。

“爹!爹!不要走!爹!”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声音嘶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管家死死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追上去,她只能无助地站在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顺着脸颊流淌,心中充满了绝望与恐惧。

从那天起,她失去了所有的庇护,从一个娇生惯养的王府小姐,沦为任人欺凌的孤女。在地牢里,在浣衣局,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无数次在梦中哭喊着 “爹”,无数次害怕自己会就这样死去,被彻底遗忘在黑暗之中。那种被抛弃、被孤立的绝望,那种无依无靠、只能独自面对黑暗的恐惧,她比谁都清楚。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慕容氏的血脉,只有利用,只有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刻骨恨意。当年先帝慕容靖虽然对她有恩,但定王府的血海深仇,萧衍的残酷迫害,那些日夜承受的痛苦与屈辱,都让她无法真正释怀。她辅佐慕容玦,是为了稳住朝局,是为了借助皇权完成复仇的计划,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彻底掌控自己的命运,让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可为什么,当这个孩子抛开一切帝王威仪,仅仅作为一个依赖她的晚辈,哭着哀求她不要离开时,她那颗早已被冰封的心,会传来如此清晰、如此陌生的刺痛感?

那坚固的冰层,在那滚烫的、毫无杂质的眼泪和依赖面前,竟悄然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 “不忍” 的情绪,如同初春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滋润着那片早已干涸的心田。

她看着孩子哭得通红的脸颊,看着他那双盛满恐惧与依赖的眸子,看着他紧紧攥着自己、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小手。那眼神太过纯净,太过真挚,没有一丝一毫的算计,只有最纯粹的害怕与不舍。

第一次,她没有立刻去想这背后是否有算计,没有去权衡这真情流露的政治影响,没有去思考这会不会成为日后掣肘自己的软肋。她只是单纯地看着这个孩子,看着他无助的模样,心中的那道壁垒,似乎又松动了几分。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棂,将房间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久到慕容玦的哭声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啜泣,只是依旧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肩膀一抽一抽的,格外惹人怜爱。

终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是不可察觉地,回握了一下那只冰凉的小手。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丝生疏,手指微微用力,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安抚。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回应这个孩子的亲近,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然后,她用那依旧沙哑,却似乎放缓了许多的声音,低低地开口,说了一句在她自己听来都有些陌生的话:

“别怕……”

这两个字很轻,如同羽毛落在水面,却像是有某种魔力,瞬间让慕容玦的啜泣声渐渐停了下来。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怔怔地看着沈璃,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姑姑……” 他小心翼翼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还有一丝不确定。

沈璃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小窗,温柔地洒在她苍白的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内室里,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以及那萦绕不散的药香,气氛宁静而温馨。

这一刻,金銮殿上的权力博弈,朝堂之外的暗潮汹涌,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算计与阴谋,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间弥漫着药味的卧房之外。只剩下一个重伤疲惫的女子,和一个失去了所有安全感、将她视为唯一依靠的孩子。

那声带着血缘温度的 “姑姑”,和那句充满无助哀求的 “别丢下彻儿”,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或许微小,却实实在在地,漾开了一圈不同以往的涟漪。沈璃心中那片冻结了太久的荒原,似乎有一角冰雪,正在悄无声息地融化,露出了底下从未被人窥见的、柔软的土壤。

她不知道这份柔软会带来什么,也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不忍会改变什么。她只知道,在这一刻,她无法拒绝这个孩子的哀求,无法眼睁睁看着他陷入绝望。或许,这便是命运的羁绊,是她与慕容氏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夜色渐浓,太傅府内一片寂静。内室的烛火摇曳,映照着榻上相依的身影。沈璃依旧沉睡着,眉头却舒展了许多,脸上的神色也平和了不少,呼吸均匀而平稳。慕容玦趴在榻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小小的脑袋靠在床沿,渐渐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了安稳的笑容,仿佛只要握着姑姑的手,就拥有了全世界的安全感。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大地上,如同一层薄薄的银纱,笼罩着这座历经风雨的府邸,也守护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温情。而这份在生死边缘滋生的、跨越仇恨与权谋的羁绊,注定将在未来的日子里,深刻地影响着这对君臣,影响着整个大燕的命运。

榻边的烛火依旧跳跃着,映照着沈璃苍白却平静的脸庞,也映照着慕容玦稚嫩却安稳的睡颜。这一夜,没有权力的纷争,没有仇恨的纠葛,只有纯粹的陪伴与依赖,在这间小小的内室里,静静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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