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风像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苏瑶缩着脖子往祠堂走,远远听见里面传来“吱呀吱呀”的声响,混着孩子们的笑闹,像团暖烘烘的热气,把寒意都挡在了门外。
她刚走到门口,就被门槛绊了下,手里的棉花团撒了一地,白花花的棉絮沾在泥地上,像落了场碎雪。
“小心点。”陆逸尘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他正坐在纺车旁,蓝布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沾着点棉絮,看见她手忙脚乱捡棉花的样子,赶紧放下纺锤走过来,“我帮你。”
他的手指修长,捡棉絮时动作轻柔,连嵌在泥缝里的细小棉丝都没放过。
苏瑶的脸有点红。自从上次在张婶家学纺线出了洋相,她就总躲着这活计。
可队里要赶在年前给孩子们做棉衣,纺线的人手不够,王支书特意来找她,说陆逸尘教得好,让她跟着再学学。
“今天学绕线轴吧,比直接纺线简单。”陆逸尘把捡好的棉花放进竹篮,往她手里塞了个空线轴,“你看,把纺好的线绕在这上面,要绕得匀,不然织布时会打结。”
他拿起自己绕好的线轴给她看,上面的线像年轮似的,一圈圈排得整整齐齐,找不出半点歪斜。
祠堂里摆着八架纺车,张婶正教几个妇女纺细线,狗剩和丫蛋蹲在地上,用捡来的碎棉絮学搓棉条,小手冻得通红,却玩得不亦乐乎。
苏瑶坐在陆逸尘旁边的纺车旁,看着他示范绕线,线轴在他手里转得飞快,棉线像有了灵性,乖乖地排着队往上缠。
“试试?”陆逸尘把线轴递过来。苏瑶刚接过,线就乱了,好几股缠在一起,像团不听话的毛线球。
她急得鼻尖冒汗,把线轴往他手里塞:“还是不行,这线跟我有仇。”
“不是线的问题。”陆逸尘没接,反而握住她的手,教她调整姿势,“手腕要活,线轴转的时候,手得跟着轻轻晃,就像哄孩子睡觉那样,得有耐心。”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暖得她心里发颤。
线轴重新转起来,这次竟真的顺了些。苏瑶盯着渐渐饱满的线轴,感觉手心都在冒汗。
陆逸尘站在她身后,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点温热的气息:“对,就这样,再慢些……哎,别慌,线要断了……”他的声音低沉,像带着种魔力,让她莫名就平静下来。
“成了!”当线轴绕满第一圈时,苏瑶忍不住欢呼起来。陆逸尘笑着帮她把线固定好:“进步很快,比我第一次强多了。”
他转身去拿新的空线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发顶,泛着层柔软的金光,让她想起他教孩子们写字时的样子。
…中午在祠堂煮了红薯粥,张婶特意给他们盛了两碗稠的,里面还埋着蜜枣。
“小陆教得仔细,小苏学得认真。”张婶笑得眼角堆起皱纹,“照这进度,年前肯定能纺够做棉衣的线。”
苏瑶喝着甜丝丝的粥,偷偷看陆逸尘,发现他正把自己碗里的蜜枣往她碗里拨,赶紧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下午学纺线时,陆逸尘给她找了架新些的纺车,锭子转起来更顺滑。
“其实纺线跟写字一个道理,”他帮她把棉条搭在锭子上,“下笔要稳,收笔要轻,力道匀了,字才好看,线也一样。”
他的手指偶尔碰到她的指尖,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却又忍不住偷偷对视,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苏瑶的线还是断,可这次她没急着扔纺锤,而是学着陆逸尘的样子,耐心地把断头接上。
陆逸尘在旁边看着,没再插手,只是偶尔说句“棉条搓松点”“脚踩慢点”。
当一根线完整地缠满线轴时,她突然明白,他教的不只是纺线,还有沉下心来做事的耐心。
傍晚收工时,雪又下了起来。
陆逸尘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往苏瑶脖子上绕:“风大,围上。”围巾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墨水香,暖得她鼻尖发酸。
“你不冷吗?”她想解下来还给他,却被他按住了手。
“我火力壮。”他笑着扛起装线轴的筐子,“走吧,晚了灶房该关门了。”
两人踩着雪往知青点走,脚印在雪地上并排延伸,像串省略号,藏着说不完的话。
赵建军和林晓燕正在灶房炖白菜,看见他们回来,林晓燕赶紧往灶膛里添柴:“今天学啥了?看苏瑶的脸红扑扑的,是学会纺线了?”
苏瑶刚想说话,就被陆逸尘抢了先:“学得很快,再过几天就能当师傅了。”
晚饭时,苏瑶发现自己的碗里多了块腊肉,是上次公社奖励的,一直舍不得吃。
她往陆逸尘碗里夹,他却又夹了回来:“你白天费脑子,多吃点。”
赵建军在旁边打趣:“哟,这是师傅心疼徒弟呢?”苏瑶的脸一下子红了,扒着饭不敢抬头。
夜里批改作业,苏瑶总走神。眼前的田字格突然变成了纺车,笔尖的墨水晕开,像棉线在纸上绕圈。
她索性放下笔,从柜子里翻出白天纺的线轴,借着油灯的光看,虽然还有点歪歪扭扭,却比第一次强多了。
“还在琢磨纺线?”陆逸尘端着杯热水走进来,往她手里塞,“刚学都这样,我祖母说,纺线要跟线做朋友,你对它好,它才对你好。”
苏瑶接过水杯,热气模糊了眼镜片:“你祖母一定很温柔。”
“嗯,她绣的鸳鸯能引来真鸟。”陆逸尘坐在她对面,声音轻轻的,“小时候我生病,她就坐在纺车旁给我讲故事,说线是有灵性的,能把思念织进布里。”
他顿了顿,看向她手里的线轴,“你织的布,肯定带着暖意。”
苏瑶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低头看着线轴,突然觉得这细细的棉线,真的能织进很多东西——有孩子们冻红的笑脸,有张婶粗糙的手掌,还有身边这个年轻人温柔的目光。
接下来的日子,苏瑶的纺线技术进步飞快。
她不仅能纺出匀细的线,还学会了给线染色,用队里种的茜草染出淡淡的红,用栀子染出鹅黄,缠在线轴上,像串彩色的糖葫芦。
孩子们总围着她的纺车转,说要学染线,给新棉衣绣小花。
有天陆逸尘没来祠堂,苏瑶心里空落落的,纺线时断了好几次。
张婶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说:“陆知青去公社领染料了,说要给你惊喜。”果然,傍晚时陆逸尘背着个布包回来,里面是靛蓝色的染料,“染成蓝布做棉衣,耐脏。”
苏瑶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突然说:“我给你织条围巾吧,用这靛蓝线。”陆逸尘的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光:“好啊,我等着。”
那天的夕阳格外暖,把祠堂的窗户染成了金红色。
纺车的“吱呀”声里,混着两人的笑声,棉线在锭子上转啊转,像在编织一个温柔的梦。
苏瑶突然明白,他教她纺线,其实是教她在艰苦的日子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和力量。
就像这细细的棉线,看似柔弱,却能织成挡风的布;就像这平凡的日子,因为有了彼此的陪伴,才变得格外温暖绵长。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祠堂里的纺车声、欢笑声,早已把冬天的寒意,都织成了春天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