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书房,已连着半月没在子时前熄过灯。
贾宝玉伏在案前,指尖捏着的狼毫笔悬在纸上,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他面前摊着的是《唐会要》里“府试策论范例”,其中一篇《论安边之策》的批注已密密麻麻写满了三页纸,从“汉代张骞通西域的利弊”到“本朝茶马互市的漏洞”,逐条拆解,连行文措辞的平仄都标了出来。
“爷,这都三更天了,喝口参茶暖暖吧。”茗烟端着茶盏进来,见他睫毛上沾着点墨灰,眼下是掩不住的青黑,说话都放轻了声调。
贾宝玉“嗯”了一声,接过茶盏却没喝,目光仍锁在纸上:“你看这里,作者说‘增兵戍边即可安靖’,却没算过养兵的耗费。本朝边军粮草七成靠内地转运,每石米运到边关,路上就要耗掉三成,若是增兵十万,一年多耗的粮草够江南百姓缴半年税了。”
他拿起笔,在“增兵戍边”四字旁重重画了道斜线,批注道:“安边不在兵多,在‘以夷制夷’——可仿北魏‘羁縻府州’之制,封当地部落首领为刺史,许其世袭,只需每年纳贡,朝廷不直接派驻官员。既省粮草,又能化敌为友。”
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墨香混着淡淡的松烟味弥漫开来。茗烟在一旁看着,见他写“北魏制度”时,特意翻出《魏书》核对年号;写“本朝粮草损耗”时,又找出户部存档的《边饷册》算细账,连小数点后两位都没放过。
这半月来,书房里的书堆得比人还高。经史子集自不必说,连《农桑辑要》《河防一览》这类偏门典籍都被翻了出来。贾宝玉总说:“策论不是空谈道理,得有实据撑着。说‘轻徭薄赋’,就得算出百姓每年实际负担的苛捐杂税有多少;说‘兴修水利’,就得知道哪条河去年溃了堤,修堤坝要多少银子、多少人工。”
他甚至逼着自己练起了小楷。先前他的字龙飞凤舞,虽有灵气却失了规矩,如今一笔一划临摹《灵飞经》,手腕酸得抬不起来,就用布带把胳膊吊在房梁上练,不到半个月,写出的字已端端正正,透着股沉稳劲儿。
这天清晨,黛玉派人送来一叠誊抄好的策论素材。小丫鬟说:“姑娘见爷前几日写《论漕运》时,翻遍了库房都没找齐《漕运志》,就托人去翰林院借了孤本,连夜抄了给您送来。”
贾宝玉展开纸卷,见上面是黛玉清秀的字迹,连批注都抄得一丝不苟,在“运河淤塞处”旁还画了简易的示意图,标注着“此处河底比别处高两尺,需清淤三丈”。他指尖抚过那行小字,忽然想起前日去潇湘馆,见她案上摆着《水经注》,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替我谢林姑娘,”他对小丫鬟说,声音有些发哑,“告诉她,等府试结束,我带她去城外的漕运码头看看,实地讲讲那些船怎么过闸口。”
小丫鬟走后,他把黛玉抄的素材夹进《漕运志》,忽然想起刚穿来时,自己对着“宝玉摔玉”的烂摊子手足无措,连给贾母请安都忘了磕头,闹了不少笑话。那时他哪能想到,自己会为一场府试熬成这样?
可看着案上堆得整整齐齐的策论草稿,从最初的东拉西扯,到如今的条理分明,连周先生都说“已有三分火候”,他又觉得这罪受得值。
他不是为了贾府的荣华,也不是为了那个“宝二爷”的身份。只是每次看到黛玉对着药碗皱眉,听到王夫人私下说“林丫头身子弱,怕是难生养”,就憋着一股劲——他得往上走,走到足够高的地方,高到能护着她,护着她不被那些闲言碎语中伤,护着她能安安稳稳地笑,不用再对着秋风掉眼泪。
这天午后,他正算着“江南盐税改革”的细账,贾政忽然来了。
“听说你这几日没踏出书房半步?”贾政拿起案上的草稿翻了翻,见上面满是批注,连犄角旮旯都写着“此处需查《盐铁论》”“引用本朝嘉靖年案例更妥”,不由得点点头,“周先生说你策论进步神速,我还不信,看来是真下了苦功。”
贾宝玉起身行礼:“儿子只是觉得,读书不能糊弄。”
“嗯。”贾政放下草稿,语气缓和了些,“明日府试,不必太紧张。记住,策论要‘言之有物’,别学那些酸儒,满纸空话。”他顿了顿,又道,“我已让人备了车马,寅时送你去考场。夜里早点睡,养足精神。”
贾政走后,贾宝玉重新坐下,却没再看那些策论。他望着窗外的石榴树,想起刚穿来时,这树还光秃秃的,如今已结满了青涩的果子。
他从书箱里翻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黛玉给他的杏仁酥,还有半块她亲手做的桂花糕。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漫开来,心里忽然踏实了。
他拿出一张干净的宣纸,提笔写下“平常心”三个字,贴在书桌前。
明日,就是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气,吹灭烛火,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墙上那片密密麻麻的批注上,像撒了层银粉。
睡吧,养足精神。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西跨院就亮了灯。贾宝玉换上簇新的蓝布长衫,把黛玉给的平安符塞进怀里,接过茗烟递来的考篮——里面是笔墨纸砚,还有两个白面馒头,是特意让厨房做的,说“吃了能顶饿”。
“爷,都备妥了。”茗烟帮他理了理衣襟,“周先生说,进了考场别慌,先把题目读三遍,想清楚了再动笔。”
贾宝玉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路过潇湘馆时,见窗纸透着微光,他脚步顿了顿,却没过去打扰。
他知道,有人在等他的好消息。
这就够了。
车马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贾宝玉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却像过电影似的,过着那些背过的典籍、算过的账目、批注过的策论。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考场的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黑压压的考生排着队,个个神色紧张。贾宝玉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怀里的平安符,跟着人流往前走去。
跨进考场大门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黛玉送他素材时说的话:“尽人事,听天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啊,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没辜负那些挑灯夜读的日子,没辜负那个在潇湘馆里为他抄书的姑娘,更没辜负自己。
他挺直脊背,走进了考场。
阳光正好,照在他年轻的脸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