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的日子像檐角滴落的冰棱,一日日近了。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里,烛火总比别处亮得更久,窗纸上贾宝玉伏案的身影,从暮色沉到晨光透,竟成了这几日府里最规律的景致。
案上的书卷越堆越高,《策论精编》《历代府试墨卷》《顺天府志》分门别类码着,每一本的天头地脚都写满了批注。最厚的那册《府试真题集》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是贾宝玉用朱砂画的“考点图谱”——把近三十年府试策论的题目归成“吏治”“民生”“教化”“水利”四类,每个类目下又标着“高频考点”:如“民生类”里“赋税调整”出现过十七次,“灾年救济”出现过十二次,旁边用小字注着“今年黄河流域有水患,或侧重‘灾后重建’”。
“茗烟,把去年河间府的《灾后赈济册》拿来。”贾宝玉头也没抬,笔尖在草稿上划过“灾民安置需‘先安身、再立业’”的字样。这几日他专钻“民生类”策论,越研究越觉后怕——从前读《孟子》里“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只当是句空泛的道理,直到翻了河间府的册子,见上面记着“乾隆二十三年大水,灾民三万,仅搭草棚千顶,冻饿而死者百余人”,才知“灾后救济”四个字里藏着多少人命关天的细节。
茗烟抱着册子进来时,见他正把“草棚搭建标准”抄在纸上:“每棚宽一丈、长两丈,可容四人,需茅草二十捆、木杆四根,搭建工匠每日工钱五十文。”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忍不住道:“爷,这府试策论哪用写这么细?差不多意思到了就行。”
贾宝玉放下笔,指着册子上的记录:“你看这里,河间府当年就是因为草棚搭得太窄,四人挤两人的地方,才生了疫病。若策论里只写‘搭建临时居所’,考官怎知你懂其中要害?”他拿起朱笔,在“草棚”旁画了个简图,标上长宽尺寸,“连工匠工钱都算清楚,才显得不是空谈——主考官刘御史最恨‘纸上谈兵’,去年有个考生写‘开仓放粮’,连粮仓钥匙由谁掌管都没说清,直接被批了‘不通实务’。”
茗烟挠挠头:“还是爷想得细。那我再去把顺天府的‘工匠名录’找来?看看现在的工钱是不是还是五十文。”
“快去。”贾宝玉点头,目光落回草稿。方才写的“灾后重建三策”已初具雏形:第一策“安身”,讲草棚搭建标准与疫病防控;第二策“立业”,提“以工代赈”——让灾民参与修河堤,每日发粮两斤、铜钱二十文,既解决劳力,又让灾民有尊严;第三策“固本”,建议官府与粮商签“应急契约”,灾年以平价供粮,丰年官府优先采购,避免粮商囤货抬价。
可写到“以工代赈”的工钱时,他又停住了。二十文够不够灾民买些零碎?他翻出前日柳砚送来的“京城物价表”:“白面一斤十五文,青菜一把五文”,算下来二十文刚够买一斤面加一把菜,若家里有孩童,显然不够。他提笔把“二十文”改成“三十文”,又在旁注:“参照顺天府短工市价,加十文以补家口”,这才觉得妥帖。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映得他眼尾的红血丝更明显。这几日他总熬到三更,不是不想睡,是一沾枕就想起河间府册子上“冻饿而死”四个字。从前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觉是诗,如今对着这些冰冷的数字,才懂那诗句里裹着多少血泪——策论写得细一分,将来若真有机会推行,或许就能少死一个人。
正琢磨着,柳砚冒雪来了,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刚从国子监回来,见你这灯还亮着,”他跺掉脚上的雪,打开食盒,里面是两碗热汤面,“我娘说熬夜伤胃,让我给你带点热的。”
贾宝玉接过面,见碗里卧着个荷包蛋,眼眶忽然有些发热。这几日柳砚总借着送资料的由头来,实则是怕他熬坏了。“谢婶子。”他低头吃面,热汤滑过喉咙,把堵在胸口的郁气冲散不少。
“策论写得怎么样?”柳砚拿起他的草稿,越看眉头越舒展,“‘应急契约’这个点子妙啊!我前日在通州见粮商们正商量着‘今年若涝了就囤粮’,你这招算是掐住了他们的七寸。”
“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贾宝玉放下筷子,指着“固本”策,“只靠契约约束,若粮商阳奉阴违怎么办?得有监督的法子。”
柳砚想了想:“可以让乡绅参与监督——每县选三名有声望的乡绅,与县官共同核查粮商的进货量,若发现囤货,乡绅可直接报给知府。乡绅既怕灾民闹事影响自家,又想在官府面前留好名声,肯定会认真办。”
贾宝玉眼睛一亮,立刻添上“乡绅联查制”,又注“乡绅名单需由百姓公推,每季度轮换”,避免乡绅与粮商勾结。“这样就闭环了!”他拍着柳砚的肩,“你这脑子,真是天生治实务的料。”
柳砚笑着摆手:“还是你底子扎实,能把‘以工代赈’和‘契约精神’融到一块儿。对了,我在国子监听说,刘御史年轻时在灾区待过三年,写策论时若能加句‘臣曾走访河间府,见灾民……’,用亲身见闻开头,他定会多留意。”
这话点醒了贾宝玉。他重写开头:“臣月初走访河间府,见去年大水后的残垣犹存,老农泣告‘草棚挤、粮不够’,心甚痛之。故琢磨三策,非空谈理论,实乃见百姓疾苦后的肺腑之言。”写完读了两遍,觉得比先前的“臣闻……”多了份沉甸甸的真诚,这才满意。
窗外的雪又大了些,柳砚告辞时,见案上的草稿旁堆着十几张废纸——都是写废的策论开头。有的太华丽,满是“之乎者也”却不见实在;有的太简略,三言两语说不透逻辑;还有的太偏激,把官府骂得一无是处。贾宝玉拿起最上面那张,上面写着“天灾不可怕,只怕官不为民”,被他用墨笔圈掉,旁边批着“怨而无用,需提解法”。
“这张纸留着吧。”柳砚指着废纸,“等府试完了再看,就知道自己这几日长进了多少。”
贾宝玉点头,把废纸折好放进抽屉。他知道,这些被否定的字句,和那些被肯定的一样重要——前者让他明白“策论不是发泄”,后者让他懂得“务实才有力量”。
烛火渐弱时,他又把策论通读一遍,给每个数据标上出处,连“三十文工钱”都注了“据顺天府光绪三年短工市价,含家口补贴”。最后,他在文末添了句:“民生之事,不在说得多漂亮,而在做得多扎实。”
放下笔,东方已泛白。贾宝玉推开窗,冷雪气涌进来,带着清冽的清醒。他知道,这篇策论还不算完美,但里面的每个字都浸过思考、沾过实证,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或许踉跄,却带着奔向大地的真诚。
府试的考场在他心里,忽然不再是决定命运的“独木桥”,而成了一个机会——一个把这些日子攒下的“扎实”说给更多人听的机会。至于结果,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他转身回案前,将策论仔细誊抄在卷纸上,墨迹在雪光里慢慢干透,像一颗种子,正等着落在该去的土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