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漏刻的水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贾宝玉推开窗,冷风裹着桂花香灌进来,吹得案上的烛火猛地倾斜,将他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拉得老长。院角的桂树落了满地碎金,是前几日一场秋雨打落的,黛玉说“收起来晒干,能酿桂花酒”,此刻倒成了他苦读时的伴。
案上堆着的书册比昨日又高了半尺。最上面是《近科府试朱卷》,每页都用朱笔标着密密麻麻的记号:“此处应引《汉书·食货志》佐证”“策论需避‘重农抑商’的极端表述”“李考官批注‘民生为要’,需在结尾强调”。这些都是柳砚昨日送来的,那位寒门出身的好友特意骑着驴跑了三趟书坊,才凑齐近五年的府试范文,临走时还塞给他个布包,里面是二十块芝麻糕,说“熬夜饿了垫垫,比点心铺的顶饿”。
贾宝玉拿起块芝麻糕,咬了一口,甜香混着芝麻的焦香在舌尖散开。他想起今早黛玉来送茶时,见他案上的砚台裂了道缝,眉头皱了皱,说“我那里有块家父留下的端砚,质地细润,磨墨不滞,你拿去用”。此刻那方端砚正卧在案头,青灰色的石面上隐有金星,是林如海当年中探花时圣上所赐,比他原先那块普通砚台不知好上多少。
“咳咳。”一阵夜风卷着寒气钻进来,他忍不住咳了两声。前日为了抄录《策论要诀》,在窗边站得久了,受了点寒,黛玉得知后,连夜用川贝、雪梨、冰糖炖了膏子,装在白瓷罐里送来,说“每晚睡前吃一勺,比汤药温和”。他拧开瓷罐,挖了一勺送进嘴里,清甜中带着淡淡的药香,顺着喉咙滑下去,果然舒服了不少。
烛火又跳了跳,将《算学启蒙》上的字迹照得愈发清晰。这是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他自幼对数字迟钝,现代时学高数都要靠刷题,何况是这古代算学。上面的“方田”“粟米”“衰分”诸题,光是术语就让人头疼。比如“今有三人共车,二车空;二人共车,九人步。问人与车各几何?”他算了三遍,答案都不一样,急得额角冒了汗。
“算错了。”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黛玉披着件月白夹袄,手里端着盏莲子羹,鬓角的碎发被夜露打湿,贴在脸颊上,像沾了片墨痕。“三人共车,二车空,说明多出来的座位能坐六个人;二人共车,九人步,说明少了九个座位。一盈一亏,总差十五,除以每人差的一个座位,得车十五辆,人便是(15-2)x3=39。”
贾宝玉盯着她指尖划过的地方,忽然茅塞顿开,拍着额头直叹气:“我总想着设方程,倒把这‘盈不足术’给忘了!”他拿起笔,照着黛玉的思路再算,果然分毫不差。抬头时,正对上她含笑的眼,那眼里映着烛火,亮得像落了颗星。
“你怎么还没睡?”他接过莲子羹,瓷碗温温的,正好暖手。
“听见你咳嗽,过来看看。”黛玉在他对面坐下,拿起案上的《策论范文》翻了翻,“这篇《论漕运利弊》,你批注说‘漕工工钱过低’,倒是实在,但考官更想看‘如何提工钱’——比如‘从盐税盈余中拨出三成’,比空喊口号强。”
贾宝玉点头记下,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堆里翻出个小本子:“你看我记的考官喜好,李考官是‘务实派’,去年批过‘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所以策论里每提一个问题,必须跟着一个具体法子。”
本子上记着:
“张考官爱引《史记》,策论里多提‘萧何治关中’‘曹参守萧何法’;
“李考官重民生,算学题常涉‘亩产’‘赋税’,需注意单位换算(一石=十斗=一百升);
“王考官是林姑父同年,最恶‘浮夸词藻’,行文要像‘老吏断案’,字字扎实。”
黛玉翻到最后一页,忽然轻笑出声。那页画着个小像,是个戴官帽的老者,眉头皱得像个“川”字,旁边写着“李考官审卷时必皱眉的三种情况:1. 策论超过五百字;2. 算学题不写‘答曰’;3. 诗赋用典生僻”。
“倒画得像。”她用指尖点了点小像的鼻子,“前日去给老太太请安,听见李大人的夫人说,他审卷时,见着花哨的文章,真会把卷子扔地上呢。”
贾宝玉心里一紧,赶紧把自己写的策论草稿找出来,数了数字数,还好,四百八十字。又检查算学题,果然漏了两处“答曰”,赶紧补上。黛玉看着他忙乱的样子,伸手把他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别太急,你这几日熬得眼圈都黑了。”
他捉住她的手,那指尖有些凉,许是夜里露重。“再熬几日就好了。”他认真地说,“等府试过了,我带你去城外的玉泉山,听说那里的泉水能酿桂花酒,咱们酿一坛,等明年此时开封,好不好?”
黛玉的耳尖红了,轻轻“嗯”了一声,抽回手时,指尖不小心碰倒了砚台旁的墨锭。那墨锭滚到地上,发出“咚”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她弯腰去捡,却被他先一步拾起来——墨锭上刻着“学海无涯”四个字,是贾政前日送他的,说“愿吾儿此心不渝,终成大器”。
“父亲说,这墨是前朝大儒用过的。”贾宝玉把墨锭放回砚台,“他还说,若我府试能中,就把书房里那套《二十四史》给我。”
“定会中的。”黛玉拿起笔,在他的策论草稿上添了句“可仿江南盐引法,漕运税银专款专用”,“你看,这样就具体了。”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纸上,把字迹染得一片银白。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咚——咚——”,是三更了。黛玉起身道:“我回去了,你也早些睡,寅时还得起来温书呢。”
贾宝玉点头,却在她走到门口时叫住她:“黛玉。”
她回过头,眼里带着询问。
“谢谢你。”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这几日若不是你,我怕是连算学题都啃不下来。”
黛玉笑了,像月光落在水面上:“等你中了案首,可要请我吃桂花糕。”
“一定。”
她走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烛火噼啪和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贾宝玉拿起那方端砚,往里面倒了些清水,拿起墨锭慢慢研磨。墨香混着莲子羹的甜香,在空气里弥漫开来,竟不觉得困了。
他重新摊开策论草稿,笔尖落下时,比先前稳了许多。算学题、经义、诗赋……一项项过,像在走一条漫长的路,而路的尽头,有黛玉的笑,有父亲的期待,有他想要守护的一切。
漏刻的水滴声渐渐慢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终于把最后一道算学题算完。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才发现案上的莲子羹早已凉透,却甜得像浸了蜜。窗外的桂树上,不知何时落了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催他歇息。
他趴在案上,想眯一会儿,却在闭上眼的瞬间,看见黛玉添的那句批注“漕运税银专款专用”,忽然觉得,这漫漫长夜的苦读,都值了。
毕竟,他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