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三更天，总带着种浸骨的静。连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晃，把怡红院书房的窗纸照得忽明忽暗，像块被揉皱的黄绢。贾宝玉伏在案前，鼻尖几乎要碰到铺展的策论纸，烛芯爆出个小小的灯花，溅在“农桑策”三个字旁边，烫出个芝麻大的焦痕。
“该死。”他低咒一声，连忙用指尖捻灭焦边，却还是在“桑”字右下角留下个黑印。案上的砚台里，墨汁已研得浓如夜色，是用前几日扫的雪水研的，冻了半宿，此刻触手冰凉，倒让昏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拿起紫毫笔，笔尖在砚台里轻轻滚了滚，多余的墨汁顺着笔锋滴回砚台，发出“嗒”的轻响，在这寂静里格外清晰。
这是“农桑策”的第七遍修改了。最初写“劝农桑需减赋税”，被柳砚批“如隔靴搔痒”；后来加了“每亩减赋三升”，又被贾政说“未虑及灾年”；此刻他盯着“灾年免征”四个字，忽然想起林如海笔记里写的“嘉靖年间，江南大水，官府仍强征赋税，致流民四起”，笔尖一顿，在旁边添上“若遇水旱蝗灾，不仅免征，需开仓放粮，按户发糙米二斗、种子一升，待次年秋收后再还，利息减半”。
“这样才周全。”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纸页上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第一稿的“轻徭薄赋”被红笔圈住，旁边批着“徭役如何轻？需言明‘每年每户出役不超过三日’”；第二稿的“改良农具”被改成“由官府统一打造曲辕犁，按成本价卖给农户，贫户可赊账”；第三稿漏了“桑蚕”，补上去时特意注明“春蚕期，妇人免徭役，专事养蚕，售丝所得免税三成”……到如今，这张纸已被批注、增补弄得像幅蛛网，却比最初那版扎实了不知多少。
窗外传来巡夜婆子打更的梆子声，“咚——咚——”，两响，是二更天了。宝玉揉了揉发酸的脖颈，转头看向案边堆着的书册：《农政全书》《齐民要术》《历代食货志》……每本都夹着密密麻麻的纸条，有的记着“汉代赵过推广代田法，亩产增五成”，有的写着“唐贞观年间，均田制下，丁男授田百亩，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可传子孙”，都是他这几日从故纸堆里翻出的硬货。
“光有古人的法子还不够。”他抽出张新纸，提笔写下“今需因地制宜”。昨日去城郊农庄查访，老农说“南边的稻种移到北边，要么不结穗，要么晚熟”，可见“一刀切”行不通。他便在策论里分了“南北”：“南方多水田，宜推广双季稻，官府需派农技官指导育秧；北方多旱地，应种耐旱粟麦，每亩补贴种子钱五文”。写完又觉得“补贴”二字太空，改成“由县府统一采购良种，分发给农户，秋收后按市价扣除种子钱，不额外加价”，这才觉得堵住了漏洞。
烛火又矮了一截，蜡油顺着烛身流下来，在铜烛台上积成个小小的丘。宝玉放下笔，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口凉透的茶。茶水是黛玉傍晚送来的，用雪水炖的冰糖雪梨，此刻虽凉了，却还带着点清甜。他想起白日里黛玉坐在窗边，看他改策论时说的话：“策论就像纺线，得一根一根捻结实了，才织得出好布。你这线倒是捻得密，就是有些地方打结了。”
她说的“打结”，是指“水利策”里的“修渠”部分。最初写“各县需修渠百丈”，没说清谁来修、钱从哪来。此刻宝玉重看，确实像团乱麻。他铺开新纸，先写“修渠由县令总负责，县丞分管，每五十丈设渠长一名，由当地乡绅担任，负责监督工期”，再写“经费从三处来：府库拨款三成，县内富户捐三成（捐百两以上者，由官府立碑表彰），农户出劳役抵四成（每出一日劳役，抵粮税一升）”。写完又加了句“渠成后，由渠长牵头，每五年大修一次，费用按农户田亩分摊”，这样便有了“建、管、修”的完整链条。
案头的小铜钟“当”地敲了一下，是三更了。宝玉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视线落在“吏治策”上。这篇最是磨人，光是“严惩贪腐”四个字，就改出了花。从“贪银十两杖三十”，到“贪银十两杖三十、抄没一半家产”，再到“贪银十两杖三十、抄没一半家产、子孙三代不得科举”，力度一步步加重，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是预防。”他猛地拍了下额头。光严惩不够，得让人不敢贪。他想起柳砚说的“李御史任上，让官员每月公开收支”，便提笔写下：“各县需在衙门口设‘公示栏’，每月初一，将官员俸禄、办公用度、征粮数目一一写明，由百姓监督，若有隐瞒，许百姓赴府衙告状，查实后赏告状者银五两，罚官员俸银半年”。
写到“赏银五两”，他忽然停住。五两对百姓来说不是小数，会不会有人为了赏银诬告？他咬着笔杆想了想，加了句“诬告者反坐，杖二十、罚银十两”，这样一来，既保护了百姓的监督权，又防止了诬告。
窗外的风紧了些，吹得窗纸“呜呜”响，像有人在哭。宝玉起身关窗，见院子里的腊梅开了，雪压着枝头，黄澄澄的花倒更显精神。他想起黛玉说“腊梅要经雪才香”，倒像极了此刻的策论——磨得越狠，才越有分量。
回到案前，他拿起“教化策”。这篇是黛玉帮着改的，最初只写“设学堂、聘先生”，黛玉说“女子也该读书”，便加了“县学设女班，教《女诫》《内则》，兼学算术、女红”；黛玉又说“穷人读不起书”，便添了“寒门学子免学费，由官府提供笔墨，每月发米二斗”。此刻宝玉再看，觉得还能更细些，便在“先生”后加了“需年过五十、品行端正、有乡邻联保者方可应聘，每年考核，优者加俸，劣者辞退”。
烛火渐渐弱了，光晕越来越小。宝玉换了根新烛，火苗“噗”地跳了一下，照亮了案角的《府试章程》。上面写着“策论五篇，每篇需千字以上，字迹工整，不得涂改”。他数了数，“农桑策”已写了一千二百字，“水利策”一千一百字，“吏治策”一千三百字，还差“民生策”和“军事策”。
“民生策”里的“物价”部分，他卡了许久。如何防止商人哄抬物价？最初想“官府定价”，又觉得不妥，商人无利可图便不会经商。此刻他想起《史记·货殖列传》里“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忽然有了主意：“由官府设‘平准仓’，粮价低时收购，高时抛售，使粮价稳定在‘每石米银五钱’左右，上下浮动不超过一钱。若商人囤积居奇，超过一钱，官府便抛售，直至价平。”
写到“军事策”，天已蒙蒙亮。宝玉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想起昨日贾政说的“府试常考‘边防’”，便从“募兵”“练兵”“军饷”三方面写。“募兵”要“年满十八、身无残疾者，由里正推荐，县尉查验，入选者赏银十两安家”；“练兵”需“每日辰时操练，申时习字（识军令）”；“军饷”则“每月银二两、米三斗，战功另赏，战死者抚恤金五十两，由官府赡养其家眷三年”。
鸡叫头遍时，宝玉终于改完了最后一个字。他把五篇策论叠在一起，厚厚的一摞，带着墨香和淡淡的雪水味。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纸页上投下细长的光斑，那些修改的痕迹、增补的字句，在光线下像无数条小路，通向“务实”二字。
他忽然想起柳砚送的那方“勤能补拙”砚台，此刻正压在策论上，石质温润，仿佛也浸了这几日的灯火与心血。宝玉轻轻抚摸着砚台，觉得这府试，他像是准备了一辈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黛玉来了。她披着件月白披风，手里提着食盒，见他满眼红血丝，便嗔道：“又熬了一夜？”宝玉笑着把策论递给她：“你看，成了。”黛玉接过，指尖划过纸页上凹凸的字迹，轻声念着“每出一日劳役，抵粮税一升”，忽然抬头笑道：“这才像能落地的策论，不是空中楼阁了。”
晨光里，两人并肩看着案上的策论，烛火早已燃尽，只余下一小截烛芯，冒着袅袅的青烟，像在为这几日的苦熬，画上一个淡淡的句点。府试的钟声，就快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