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烛火已连明了七日。案头的烛泪积了厚厚一层,像座小小的白塔,映得满室光影晃动,把贾宝玉伏案的身影拉得很长。再过三日便是府试,他面前摊开的《府试策论要诀》已被朱笔圈点得密不透风,连书页边缘都写满了批注,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春日里攒动的新叶。
“咚——”更夫敲过三更,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宝玉放下笔,揉了揉僵硬的手腕,指节因连日握笔泛着青白。他拿起案上的青瓷杯,仰头饮尽残茶,浓茶的苦涩在舌尖炸开,倒让昏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目光扫过案头堆叠的书册,《资治通鉴》《贞观政要》《农桑辑要》……每本都夹着数张便签,记着可用的论据、可引的典故,连《水经注》里关于“芍陂水利”的记载,都被他标出来,预备写进“农桑策”里。
这几日,他把精力全放在了策论的“实战打磨”上。柳砚前日送来消息,说本次府试的主考官李御史最恨“空谈”,尤其反感策论里堆砌辞藻却无实策,阅卷时会格外留意“具体措施是否可行”。宝玉便对着往年真题,逐篇改写自己的旧作,力求每个观点都有“落地之法”。
就说“吏治策”吧,最初他只写“严惩贪腐”,黛玉看了便皱眉:“‘严惩’二字太空,贪官若隐匿赃款、勾结朋党,如何‘严惩’?”一句话点醒了宝玉。他翻出林如海的《巡盐御史任内札记》,里面记着“查贪需先核账”——盐运司的贪官常借“损耗”之名虚报支出,林如海便让人逐笔核对“盐引数量”与“入库记录”,让贪腐无所遁形。宝玉便在策论里添了“三查”:一查账册流水(看收支是否对应),二查下属口碑(看是否有匿名举报),三查家宅资产(看是否与俸禄匹配),还注明“可设‘巡按御史’,每季度巡查一省,直接对皇帝负责”,这样一来,“严惩贪腐”便有了具体路径。
此刻,他正对着“教化策”犯琢磨。原题是“如何兴乡学、育人才”,他初稿写“令各县设乡学,聘宿儒执教”,但写完总觉不妥——若乡学只靠官府拨款,经费不足怎么办?贫困子弟买不起笔墨,如何入学?
“得让乡学‘活’起来,不能只靠官府。”宝玉喃喃自语,起身走到书架前,翻找《宋会要辑稿》。记得里面提过宋代“书院助学”的法子,民间士绅捐田、捐钱支持乡学,官府则给予“免税”奖励。他眼睛一亮,连忙抽出书来,果然在“崇儒”卷里找到记载:“凡士绅捐田百亩助学者,免其家徭役三年;捐钱千缗者,由州县立碑旌表。”
宝玉抄下这段,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黛玉说的“乡学不仅要教经书,还得教实用之学”。他便在“兴乡学”后加了“分蒙学、经学两级”:蒙学教识字、算术(让农家子弟能记账、算收成),经学才教经书策论;又添了“设‘助学仓’”,由乡绅捐粮,每月给贫困生发“月米二斗”,保证他们能安心上学。如此一来,策论既有“官府主导”,又有“民间参与”,还有“针对不同学生的分层教学”,比之前的空泛论述扎实多了。
正写得入神,忽闻窗外有轻叩声,是紫鹃来了。她捧着个食盒站在廊下,见宝玉开门,便笑道:“宝二爷,姑娘让我来瞧瞧,说您这几日都没去潇湘馆,定是又熬狠了。”
宝玉侧身让她进来,紫鹃把食盒放在案上,打开一看:里面是碗鸡丝粥,配着两碟小菜——酱瓜丁和橄榄菜,都是爽口开胃的。“姑娘说,您熬夜伤胃,喝点粥养养。”紫鹃说着,瞥见案上的“教化策”,“二爷还在改策论呢?我们姑娘也在帮您想主意呢,她说‘乡学经费’可以再想想‘官民合办’,比如让乡学附带‘字纸铺’,学生抄书售卖,既能练笔,又能赚些笔墨钱,一举两得。”
宝玉心里一动,这主意真好!他立刻提笔添上:“乡学可设‘书坊’,选学生抄录《论语》《千字文》等,由官府核验后售卖,所得利润补贴学用,抄书优秀者免部分学费。”写完拍了下手,这就把“教学”与“创收”结合起来了,比单纯靠捐赠更可持续。
紫鹃看着他奋笔疾书的样子,忍不住说:“姑娘还说,您别总盯着策论,也得歇歇。方才她看天象,说明日可能起风,让您把窗棂关紧些,别吹着受凉。”
宝玉点头应着,心里暖融融的。他把粥端到嘴边,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鸡香,驱散了不少寒意。忽然想起昨日贾政来查功课,见他案上堆满策论,竟难得说了句“有你姑父当年备考的样子”,还留了本《嘉靖年间名臣奏议》,说里面的“海瑞《治安疏》”最合李御史的胃口,让他好好看看。
宝玉放下粥碗,找出那本奏议,翻开《治安疏》。海瑞的文字凌厉如刀,直指时弊,却句句有实据——比如批评嘉靖帝“修斋建醮”,便细数“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松弛”的具体表现:“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宝玉忽然明白,李御史欣赏的“务实”,不仅是有措施,更要有“直面问题的勇气”,不能光唱赞歌。
他低头看自己的“吏治策”,之前写“贪腐虽有,已渐收敛”,太过委婉。便改作:“近年吏治虽有改善,然基层胥吏欺上瞒下者仍存——或借‘催粮’之名勒索农户,或趁‘审案’之机收受银两,百姓怨声虽未上达天听,却已藏于市井之间。”这样既指出了问题,又有具体现象支撑,比笼统的“贪腐存在”更有分量。
改完已是五更,窗外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洒扫的声音。宝玉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冷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清晨的清冽。他看着天边渐亮的晨光,心里忽然很踏实——这些日子的熬灯、改稿、琢磨,就像在给策论“搭骨架、填血肉”,每一个论据的补充、每一处措施的细化,都让它们从“空架子”变成了“结实身子”,能经得住考官的细究。
案头的七篇策论已改到第五遍,页边的批注密密麻麻,有的地方甚至贴了三四层便签,墨迹层层覆盖,像树的年轮,记录着打磨的痕迹。宝玉轻轻抚摸着纸页,能感觉到它们沉甸甸的分量——那是无数个寒夜的烛火、反复推敲的字句,还有黛玉的提醒、贾政的期许,共同沉淀在里面的力量。
“再看最后一遍,便可以了。”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拿起“民生策”,逐字逐句默读,像老农审视即将收割的庄稼,不放过任何一处瑕疵。晨光透过窗棂,在策论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得那些墨字仿佛活了过来,在纸上静静等待着府试那天,去应答、去说服、去证明——这许久的付出,终究不会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