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板自然连声应允,亲自在前引路,带着沈泠壹、萧辰渊以及如同影子般的阿依阿诺,来到了位于山脚下、显得有些陈旧的方家作坊。
窑口旁,还残留着祭祀“窑神”的香烛痕迹和些许供品。
沈泠壹见状,并未像某些自视甚高的贵人那般流露出不屑或无视,而是停下了脚步,依照当地工匠的习俗,对着那被烟火熏黑的窑口,神情平静地默默行了一礼。
这一细微却充满尊重的举动,让跟在后面的方老板和几位正在忙碌、偷偷打量他们的老师傅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都流露出了几分真切的暖意和好感——这位县主,是真正尊重他们这碗手艺饭,尊重他们的行当和信仰!
沈泠壹走入作坊区,仔细查看了用来制坯的粘土,用手指捻动感受其颗粒和塑性,又默默观察了工匠们和泥、制坯、晾晒的全过程,最后,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座结构原始、依靠经验判断火候、烟道明显不畅的老旧窑炉上。
她心中迅速有了判断:所用粘土杂质较多,塑性尚可但干燥收缩率大,易裂;窑炉设计落后,通风不足,保温性能差,导致窑内温度严重不均,这是成品率低下、质量参差不齐、燃料浪费严重的关键症结。
她没有直接给出超越时代的、详细的机械图纸或化学公式,而是以“曾于某本前人游记或杂家典籍中偶得些许零星设想,或可一试”为由,提出了几个关键且在此地技术条件下有可能实现的改良点,语气平静,条理却异常清晰:
“方老板,我观这制坯之土,黏性尚可,但过于致密。”她捻起一点湿润的粘土,在指间搓动,
“若能在反复踩练的粘土中,掺入一定比例的洁净细沙,或者……尝试加入少量碾碎过筛的煤渣、甚至是煅烧后磨细的贝壳粉,或许能增加坯胎内部的细微孔洞,提升透气性,从而减少干燥和烧制过程中因内外收缩不均而导致的开裂风险。”
一位一直默默听着、头发花白的老师傅眼睛微微一亮,忍不住插话:“县主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么个理儿!有时候土太‘黏’太‘死’了,烧的时候火气憋在里面,反而容易拱出裂纹!加点‘筋骨’透透气,说不定真成!”
“再者,我看这窑炉,”沈泠壹指向那座饱经风霜的旧窑,一针见血,“其烟道设置不尽合理,抽力不足,导致窑内热量聚集不均,火路行走不畅。必然导致有的位置砖瓦烧过了火,甚至瓷化粘连,有的位置却没烧透,芯子里还是生土。”
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较为直顺的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画出一个简易的、增加了辅助烟道和可调节风门的改造示意图,“若能在此处主烟道旁,加设一两条辅助烟道;并在此处、此处开设几个可用砖石调节开合的风门,或许能更有效地引导火路,使窑内温度分布更为均匀,减少次品。”
方老板和几位核心的老师傅立刻围拢过来,蹲在地上,看着那虽然简单却指向明确的图示,交头接耳,眼中闪烁着思索和兴奋的光芒。
“还有这烧制过程的火候控制,”沈泠壹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切忌追求速度而猛火急烧,需遵循‘慢升慢降’的原则。
例如,预热阶段,需用小火缓烧多少捆柴,持续多久,目的是排尽坯体水分;进入高温阶段,火焰需呈现何种颜色(亮黄至白色),此阶段需持续稳定烧制多久,确保砖瓦充分烧结;其后还需有保温阶段,稳住温度让材质均匀转化;
最后冷却阶段,更需耐心,必须等待窑内温度自然降至人手可触,方可开启窑门,万万不可贪快而急于出窑,否则冷风一激,前功尽弃……这其中每一步的细微把控,都直接关乎最终砖瓦的成败与品质。”
她每一句话,都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指方家窑厂多年来凭经验摸索却始终无法系统解决、导致成本高昂、质量不稳的痛点。
方老板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到后来的眼神发直,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起来,额头甚至冒出了热汗。
这些法子,听起来条理清晰,环环相扣,好像……真的极有道理,可行性非常高!
“干!豁出去了!” 方老板猛地一跺脚,脸上涌现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冲着几位眼巴巴望着他的老师傅喊道,“就按县主说的这些法子,咱们集中人手,精心准备,试他一窑!成败在此一举!”
整个方氏窑坊顿时进入了一种半信半疑又充满亢奋期待的忙碌状态。
按照沈泠壹的指点,改造窑炉通风、调整泥土配比(尝试了加入细沙和少量煤渣)、严格按照“慢升慢降”的火候曲线来控制烧制过程……
新一窑砖瓦烧制完成,进入漫长冷却阶段的那几天,方老板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窑厂,眼睛熬得通红,几乎没合眼。
当窑温终于降至可以开启时,他颤抖着手,亲自和老师傅们一起,小心翼翼地搬开封门的砖石。
带着残余温热的砖瓦被一块块搬出,整齐地码放在空地上时,所有参与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
只见砖体颜色均匀,呈现出一种深浓而纯正的暗红色,表面光洁,棱角分明。
老师傅拿起一块,用指关节敲击,立刻发出清脆悦耳、如同金属般的“铛铛”声!
再仔细检查,边缘整齐划一,几乎看不到以往常见的扭曲、变形、遍布的裂纹或者明显的生熟不匀现象!
“成了!真的成了!老天爷!” 那位最先认同沈泠壹观点的老师傅拿起两块砖互相轻轻一磕,听着那清脆结实的声音,激动得老泪纵横,手都在不停地颤抖,“这砖……这成色,这声音,这硬度!比咱们方家祖上记载里烧得最好的一窑还要好啊!”
方老板也拿起一块砖,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坚实质感,又拿起两块用力对敲,那清脆的声音仿佛敲在了他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