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大会虽因那惊天一跪而仓促终止,但其掀起的惊涛骇浪,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了整个京城。
那一日,苏晚照跪在御阶之下,素衣如雪,青丝垂落,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始终不曾低头。她那一跪,不是为了求饶,不是为了乞怜,而是为一个被宣判死刑的病人,为医道之公理,为寒门之尊严。她跪得笔直,像一杆不折的银针,刺穿了世家高墙的虚伪与傲慢。
自那日起,京城便不再平静。
“听说了吗?苏家那个庶女苏晚照,把一个被御医院判了绝症的人给救活了!”
“何止是救活了!据说那人现在能跑能跳,比没病前还精神!前天还在城东的集市上扛了一百斤米,一口气走了三里地!”
“假的吧?那可是‘血枯症’,神仙难救的绝症!御医院三位太医会诊,断定活不过七日,连棺材都订好了!”
“千真万确!我表哥就在那户人家隔壁住着,亲眼所见!那病人昨儿还跟人下棋,赢了五文钱呢!”
流言如长了翅膀的飞蝗,一夜之间,遍布京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勾栏瓦舍,无处不在议论着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有人嗤之以鼻,认为是妖术惑众;有人拍案叫绝,称其为“医道之光”;更有寒门学子在私塾中低声传诵她的名字,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劈开黑夜的闪电。
苏晚照这个名字,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京城世家与寒门之间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天堑。她不是出身名门,没有师承大宗,更无权贵靠山,却以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硬生生在铁板一块的医道体系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质疑声与惊叹声交织,将苏晚照推上了风口浪尖。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薄雾如纱,笼罩着京城的青石板路。一辆漆黑的御医院马车缓缓停在了那名“绝症”患者的家门口。车帘掀开,走下一位须发皆白、身披青灰长袍的老者——正是杏林大会的主持者,德高望重的程长老。
他身后跟着一众御医院的资深太医,个个神情肃穆,手持医匣,步履沉重。其中,周怀仁走在最后,面色铁青,眼底翻涌着怨毒与不甘。他一夜未眠,翻遍古籍,试图找出苏晚照用邪术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越是查无凭据,他心中越是惊惧。
他们此行,名义上是复诊,实则是来“揭穿骗局”的。
周怀仁坚信,苏晚照一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邪术,暂时压制了病人的症状,制造了痊愈的假象。只要程长老亲自出手,必然能让那妖女原形毕露!
“开门!”随行太医叩响了门环。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形健硕、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出,赤着双足,只穿了件粗布短衫。他见到门口的阵仗,先是一愣,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程长老等人连连叩首,额头触地,发出“咚咚”声响。
“草民参见各位太医大人!草民……草民的病,真的好了!昨夜还梦见自己在阎王殿前被勾了名字,醒来一摸脉,竟有力得很!今日晨起,一口气喝了三碗粥,还能挑水劈柴,连我婆娘都说我比年轻时还壮实!”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中气十足,说话间还用力拍了拍胸膛,发出“砰砰”闷响,哪里有半分将死之人的虚弱模样?
程长老瞳孔骤然一缩,快步上前扶起他,急切道:“快,让老夫为你诊脉!”
男人顺从地伸出手腕,粗糙的手掌上还留着劳作的茧子。程长老三指搭上,双目微闭,神情凝重如临大敌。他指尖微颤,感受着那脉搏的跳动——平稳、有力、节律分明,气血如江河奔涌,经络通畅无阻。
一旁的太医们屏息凝神,连周怀仁也死死地盯着程长老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程长老的眉头从紧锁,到舒展,再到震惊,最后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骇然!
“这……这怎么可能!”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眸中精光爆射,声音竟微微发颤,“脉象平和稳健,气血充盈如潮,五脏六腑生机勃勃,经络通畅如初生婴儿……这……这哪里是痊愈,这简直是脱胎换骨!”
他松开手,又翻开男人的眼睑,瞳孔清明,毫无浊翳;再看舌苔,淡红薄白,津液充足;最后又命人取来一碗清水,让病人饮下,观察其吞咽与呼吸,竟无半点滞涩。
程长老缓缓直起身,环视众人,声音低沉却如惊雷炸响:
“此非人力所能及,实乃神医之术!”
一言既出,满场死寂。所有太医都面露惊骇,面面相觑,有人下意识后退半步,仿佛那病人身上藏着什么禁忌之物。他们无法相信,一个被他们集体宣判了死刑的病人,竟然真的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这不仅是对医术的颠覆,更是对他们整个御医院权威的无情践踏!
周怀仁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他嘴唇哆嗦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喃喃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一个庶女,连正式医典都没读过,怎会有如此通天彻地的医术?定是用了禁术,以命换命,以魂续魂……”
可眼前活生生的人,呼吸、脉搏、眼神,无一不真实。他想否定,却找不到一丝破绽。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压抑得可怕。车轮碾过青石,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仿佛碾在每个人的心上。
周怀仁终于按捺不住,他凑到程长老身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程长老,此事……此事有蹊跷啊!苏晚照一介女流,无门无派,怎会有如此通天彻地的医术?说不定是用了什么禁术,或者得了什么邪门歪道的传承。若将此事公之于众,岂不是乱了我大夏医道的根本?不如……不如我们将此事压下,只说那病人是凑巧自愈,如何?”
他想抹去苏晚照的功绩,保住自己和御医院的脸面,也保住那摇摇欲坠的尊严。
“住口!”
程长老猛地一拍车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车顶灰尘簌簌而落。
他怒目圆睁,须发皆张,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一股磅礴的气势瞬间爆发,压得周怀仁几乎窒息。
“周怀仁!你还是个医者吗?”程长老的声音中充满了雷霆之怒与刺骨的失望,“医者之道,悬壶济世,贵在求真!病人活了,就是活了!症状消了,就是消了!你非但不思进取,反倒心生嫉妒,意图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你的医德何在?你的良知何在?简直是医门之耻!”
他一字一句,如刀如剑,狠狠刺入周怀仁的心脏。
“我……”周怀仁被骂得狗血淋头,面色涨成了猪肝色,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他低着头,手指颤抖,仿佛被抽去了脊梁。
程长老冷哼一声,拂袖转向一旁,声音冰冷地说道:“老夫会将今日复诊结果,一字不差地呈报圣上!至于你,好自为之!”
周怀仁彻底瘫软在座位上,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他知道,自己完了。
果然,程长老的奏折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朝堂之上掀起了万丈波澜。
当今圣上,乾德帝,在看完奏折后,沉默了良久。他坐在御书房中,窗外梧桐叶落,风卷残云,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
他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谁也看不懂的复杂光芒——有震惊,有欣赏,更有深藏的算计。
良久,他提笔,在奏折上朱批三字:“查,封,召。”
随即,一道圣旨下达:“宣,苏晚照,入宫觐见。”
短短一句话,却如九天惊雷,响彻整个皇宫。
当苏晚照穿着一身素雅的布裙,不卑不亢地踏入金碧辉煌的金銮殿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她未施粉黛,发髻简单,只用一根木簪挽住,却自有一股清冷如月的气质。她步履平稳,裙裾轻摆,仿佛踏着无声的节拍,一步步走向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御阶。
她能感受到,那些来自世家门阀的官员们,投来的目光犹如实质的利箭,冰冷、锐利,带着审视与轻蔑。有人冷笑,有人摇头,更有几位老臣交头接耳,低声讥讽:“一个庶女,也配站在这里?”
“草民苏晚照,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平静地跪拜,声音清脆,不带一丝怯懦。
御座之上,乾德帝缓缓开口,声音威严而洪亮,响彻大殿:“苏晚照,你可知罪?”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瞬间凝固,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
苏晚照抬起头,迎上那双审视的龙目,坦然道:“草民不知。”
“大胆!”一名御史立刻跳了出来,拂袖怒斥,“你一介庶女,竟敢在杏林大会上哗众取宠,当众跪谏,藐视御医院权威,此非大罪乎?”
苏晚照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朗声道:“医术之道,达者为先。草民只是治好了御医院治不好的人,何谈藐视?若说有罪,那只能是草民的医术,胜过了某些固步自封、浪得虚名之辈!”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所有轻视她的人脸上。
那名御史被噎得满脸通红,胡须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好一个‘达者为先’!”乾德帝忽然龙颜大悦,抚掌大笑,“朕要的,就是你这份胆识,这份实力!”
乾德帝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声音陡然拔高,如惊雷炸响:
“朕今日,便要打破这陈规陋习!传朕旨意:兹有女医苏晚照,医术超凡,德才兼备,特赐封为‘御医院正使’,位列三品,统领东宫医事,钦此!”
整个金銮殿,仿佛被投入了一枚重磅炸弹。
文武百官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御医院正使?三品大员?”
“一个庶女……竟然直接封了三品?这……这前所未有啊!”
“统领东宫医事?那可是关乎国本的重任啊!陛下怎能如此草率!”
倒吸凉气之声此起彼伏,无数道目光在苏晚照身上来回扫视,他们无法接受,一个毫无背景的庶女,竟然一步登天,骑在了他们这些世家子弟的头上。
这不仅打破了医道的垄断,更是动摇了朝堂的根基!
苏晚照也愣住了。
苏晚照想过皇帝会赏赐,却没想过会是如此惊世骇俗的重赏。御医院正使,三品官位,统领东宫……这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压得她心头一震。
但她很快稳住心神,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再次叩首,声音坚定而清晰:
“臣,苏晚照,领旨谢恩!”
从“草民”到“臣”,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消息传出皇宫,整个京城再次沸腾。
苏府门前,车水马龙,前来道贺送礼之人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门槛。昔日冷清的苏家二房,如今门庭若市,连苏家主母都亲自迎客,笑得合不拢嘴。
然而苏晚照却避开了这些虚与委蛇的应酬,在自己的小院里,见到了真正为她高兴的人。
“晚照,恭喜你!”林秀娘眼眶泛红,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微发抖,“你这一胜,可不只是为你自己争了一口气!你是为我们天下所有寒门出身的医者,打开了一扇通往天空的门啊!以后,再也没人敢说我们出身卑微,医术上不了台面了!”
苏晚照回握住她的手,温和地笑了笑:“秀娘姐,你说得对。医道从不分贵贱,能说话的,唯有实力。”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送走林秀娘,夜风渐起,院中竹影婆娑。一道劲装身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黑衣如墨,身形矫健,正是楚昭烈。
他神色凝重,不带半点祝贺的喜气。
“出事了。”他开门见山,递上一份军情密报,纸角已被汗水浸湿,“蛮族大军已在云岭谷集结,斥候回报,谷中飘出刺骨的药味,与上次柳慕白炼制傀儡药的气味极为相似。他很可能在利用蛮族士兵,大规模炼制傀儡药人!”
苏晚照接过密报,指尖微凉,眼神却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柳慕白,她此生最大的仇敌之一,那个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男人。那个在她母亲尸骨未寒时,便夺走她一切的男人。
“我知道了。”她点头,声音平静,却藏着滔天的恨意。
楚昭烈点了点头,又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宫里……可能也会有动静。”
他话音刚落,一名宫中内侍便恭敬地出现在院门口,手里捧着一个密封的信封,低眉顺眼。
“苏正使,安贵妃娘娘有密信给您。”
苏晚照心中一动,接过信封,遣退了内侍。楚昭烈识趣地退到一旁,隐入阴影。
苏晚照拆开信封,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
信中,安贵妃先是道贺,随即笔锋一转,道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陛下已有意命你随军出征,一则,边关战事吃紧,伤员众多,急需良医;二则,云岭谷,正是当年旧案的关联之地,此去,或许能查到关键线索。”
苏晚照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当年旧案……母亲的死,家族的冤屈,那场将她从云端打入地狱的滔天阴谋!
她目光死死地锁在信纸的最后一行字上,那几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时机已至,真相不远矣。”
一阵夜风吹过,拂动着她的衣衫和发梢,也吹散了她心头最后一丝犹豫。
苏晚照缓缓合上信纸,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那里的星辰,似乎也因这封信而变得格外明亮,仿佛在为她指引方向。
良久,她走入御赐的官邸,站在寂静的御花园中。
月光如水,洒在她身上,也洒在她胸前那枚崭新的紫衣玉牌上。
玉牌触手冰凉,通体剔透,正面刻着“御医院正使”五字,背面则是象征皇权的龙纹。紫衣为尊,玉牌为信,这是权力的象征,也是责任的开端。
她指尖轻轻抚过玉牌,一股灼热的力量,顺着指尖,一直传递到她的心脏。
苏晚照望着那代表着权力和地位的玉牌,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然。
这一夜,她不再是那个任人践踏的庶女,不再是那个在医典前低头的寒门学子。
她是苏晚照,御医院正使,三品大员,医道之巅的挑战者。
她将手持银针,身披紫衣,以神医之名,亲手撕开重重迷雾,直面那被尘封了多年的血色命运!
而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