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芒种总带着雷雨前的闷热,珠江南岸的“青蓝染坊”里,晾晒的蓝印花布垂在竹竿上,像一片流动的夜空,靛蓝的染料气息混着草木灰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陈晓明推开染坊的竹门时,坊主蓝婶正对着一缸变质的染液发愁——原本清澈的靛蓝染液,一夜之间变得浑浊发绿,上面浮着一层白沫,用它染出的布匹不是发灰就是带斑,像是被虫蛀过,更怪的是,布面上还会浮现出模糊的纹路,像流泪的眼睛。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蓝婶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靛蓝染料,洗都洗不掉,她指着染缸里的浮沫,声音里带着哭腔,“这已经是第三缸了,前两缸的‘月白’和‘天青’染料,染出来的布全是废品。有个老主顾说,夜里看到染坊的竹竿上挂满了白布,无风自动,还听到布匹摩擦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哭,吓得再也不敢来取布了。”
陈晓明走到染缸前,伸手拂过浮沫,指尖沾着的靛蓝染料竟带着一丝凉意,不是水的凉,是能量层面的阴冷。平衡之力探入染液的瞬间,一股悲戚而执着的能量顺着手臂蔓延,他“看到”了纷乱的画面:日军闯进染坊,刺刀挑破染缸,蓝印花布被撕成碎片;一个穿蓝布衫的女子抱着染布的模板,跳进未冷却的染缸,染料染红了水面,她最后望了一眼墙上的“诚信为本”匾额,眼神决绝……
“这染坊……抗战时遭过难?”陈晓明问道。青蓝染坊是粤海有名的老字号,蓝婶的祖母蓝月娘是当年的染布高手,据说她染的蓝印花布“雨打不褪色,日晒不变形”,可惜在日军侵占粤海时,为了保护祖传的染布秘方和模板,被日军杀害在染坊里,染坊也因此停业了十五年。
蓝婶引着他走到染坊后院的祠堂,墙上挂着蓝月娘的画像,画中女子穿着自然的蓝布裙,手里捧着染布模板,眉眼间透着一股韧劲。“我祖母就是为了护那些模板,死在染缸里的,”蓝婶指着画像,声音哽咽,“日本人要她交出染布秘方,说要运回本国仿制,她宁死不从,抱着模板就跳进了染缸,那些模板,是她一辈子的心血啊。”
她从祠堂的供桌下搬出一个木箱,里面装着十几块梨木染布模板,上面雕刻着缠枝莲、喜鹊登梅的纹样,边缘还有被刀砍过的痕迹。最上面一块模板刻着“青出于蓝”四个字,字缝里嵌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木箱底层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是蓝月娘的染布秘方,上面写着:“染布如做人,需心正,需守诺,偷工减料者,布必失色,人必失信。”
陈晓明拿起那块“青出于蓝”的模板,梨木的纹理里,能量波动格外强烈。平衡之力流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蓝月娘的执念——那是对染坊信誉的坚守,对传统技艺的珍视,这种执念附着在染液和模板上,看到如今的蓝婶为了降低成本,用化学染料代替植物靛蓝,用机器雕刻模板代替手工,才会让染液变质、布匹带斑,其实是想唤醒她对染布初心的敬畏。
“不是邪祟作祟,是你祖母的执念在‘护坊’。”陈晓明将模板放回木箱,“她当年用命保住的,不只是秘方和模板,更是染坊的信誉和手艺。你现在图省事,坏了‘青蓝染坊’的名声,她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蓝婶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抚摸着模板上的刀痕,泪水滴在“青出于蓝”四个字上:“祖母总说,好布是‘三分料,七分功’,靛蓝要自己种的蓝草提炼,模板要一刀一刀刻,染缸要每天搅动,急不得。这几年订单多了,我嫌传统方法费时间,才用了化学染料……是我贪心,丢了祖宗的脸面。”
正说着,染坊的竹竿突然晃动起来,挂着的废布纷纷落下,露出藏在后面的几匹老布——那是蓝月娘当年染的蓝印花布,靛蓝深沉,纹样清晰,历经几十年依然鲜艳。祠堂里的木箱自己打开,那块“青出于蓝”的模板飘出,落在染缸旁的石台上,像是在催促什么。
“她在等你回归本真。”陈晓明指着后院的空地,“把化学染料倒了,重新种蓝草;模板坏了的,用手工重新刻;染液用蓝草、石灰、米酒按老方子酿,让她看看,青蓝染坊的手艺还在,信誉没丢。”
蓝婶抱起那块模板,突然跪在祠堂前,对着蓝月娘的画像磕了三个头:“祖母,孙媳妇错了!我这就按您的法子做,再也不糊弄了,一定让青蓝染坊的布,重新亮起来!”
接下来的两个月,蓝婶停了所有的急单,专心恢复传统工艺。她带着儿子在院子里开辟了蓝草田,每天浇水施肥;请来了村里的老木匠,跟着学刻模板,手指被刻刀划破了,裹上布条继续刻;酿染液时,她严格按照秘方比例,每天早晚各搅动染缸一百下,手臂酸得抬不起来,就让儿子帮忙接着搅。
陈晓明几乎每天都来染坊,有时帮着搅染缸,有时坐在竹棚下,看着蓝婶在蓝草田里忙碌。平衡之力顺着染液的流动渗入,他能感觉到染坊的能量在慢慢恢复,变质的染液被倒掉后,新酿的靛蓝染液清澈透亮,阳光照在里面,泛着宝石般的光泽。有一次,刻模板时突然下起大雨,蓝婶担心刚刻好的模板受潮,急得直跺脚,雨却在屋檐下停住了,老木匠说:“是月娘在护着咱们呢。”
两个月后,第一批用传统方法染出的蓝印花布晾晒在竹竿上,靛蓝深沉,白纹清晰,风吹过时,布匹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唱歌。蓝婶剪下一块布,泡在水里揉搓,水依然清澈,布色丝毫未褪。祠堂里的木箱发出轻微的“咔嗒”声,里面的木板像是在点头。
重新开张那天,老主顾们闻讯而来,摸着新染的布匹,都激动地说:“是这个色!是月娘当年的手艺!蓝婶,你没丢你祖母的脸!”
有个做旗袍的设计师想长期合作,提出用机器批量生产,蓝婶却摇了摇头:“这布得慢慢来,急了就失了魂。我祖母说了,染布是给懂的人穿的,不是为了赚钱的。”
陈晓明离开染坊时,夕阳正照在晾晒的蓝印花布上,靛蓝的布匹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像一片沉静的夜空。他回头望了一眼,蓝婶正和儿子在蓝草田里除草,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蓝月娘的画像重叠在一起,温暖而坚定。
他知道,蓝月娘的执念已经解开,她的守护没有随着染缸里的靛蓝沉淀,而是化作了染坊的魂,融入了每一寸布匹里,融入了蓝婶的手法里,继续守护着这份跨越战火的匠心,守护着染坊里的经纬之魂。
回到陈记凉茶铺,蓝婶特意送来一块蓝印花布做的茶席:“陈先生,这是新染的布,您铺在茶桌上,也算替我祖母,谢谢您好心。”
陈晓明将茶席铺在桌上,靛蓝的底色衬着茶具,格外雅致。远处的珠江南岸在暮色中沉默矗立,青蓝染坊的灯光亮了起来,像一颗镶嵌在岸边的蓝宝石。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染匠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时光的经纬里,编织着最朴素的坚守,让每一寸布匹,都能在岁月里,染上诚信的底色。
而那些藏在靛蓝里的执念,那些刻在模板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芒种的雨水,滋润着蓝草的生长,让青蓝的色彩,永远留在粤海的经纬里,留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