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元宵带着料峭的暖意,珠江两岸的灯笼串从黄昏亮到深夜,像两条蜿蜒的火龙,映得江面一片通红。陈晓明提着一盏走马灯,站在海珠桥的桥头,看着游船载着满船灯火从桥下驶过,锣鼓声和孩子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糖圆的甜香,酿出浓浓的年味儿。
“陈先生,这边请!”桥尾的老榕树下,几位老人正招呼着他。这里是老城区的元宵灯市,摆着几十盏手工灯笼,有纱灯、宫灯、琉璃灯,都是街坊们亲手做的。可今年的灯市却透着点古怪——有几盏灯里的剪影会自己变样,明明是“嫦娥奔月”,过会儿却成了“钟馗捉鬼”;更奇的是,盯着灯笼看久了,会想起一些早就忘记的往事,有甜有苦,让人莫名落泪。
领头的周伯递给他一盏兔子灯,灯罩上的兔毛是真的兔绒,摸上去软乎乎的:“您看这灯,是我孙女做的,昨晚还好好的,今早就不对劲了。灯里的兔子影子,变成了个穿蓝布衫的小姑娘,跟我过世的女儿小时候一个模样。”
陈晓明提着兔子灯,指尖的金光微微闪烁。平衡之力渗入灯罩,他能感觉到一股温和却执拗的能量在流转,像是无数细碎的记忆碎片,被灯光串成了线。这能量与西禅寺的古钟、福兴年画店的雕版同源,却更轻盈、更柔软,带着股化不开的眷恋。
“其他有问题的灯,都是谁做的?”他问道。
周伯指着不远处一盏荷花灯:“那是李婶做的,她老伴走了三年,灯里的荷花影变成了老爷子下棋的样子;还有那盏龙灯,是王师傅做的,他说看到灯里的龙变成了年轻时的自己,在工厂里开机器呢……”
陈晓明挨着看过去,每盏“有问题”的灯,制作者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而灯影幻化出的,都是他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或事。荷花灯里的老者执棋微笑,龙灯里的青年汗流浃背地操作机床,一盏走马灯里甚至出现了几十年前的街景——骑楼林立,电车叮当,穿着旗袍的女子撑着油纸伞走过石板路。
“这不是邪祟,是记忆在发光。”陈晓明放下走马灯,轻声道。他想起苏教授讲过的“情绪能量守恒定律”——人的喜怒哀乐会以能量形式储存在常用的物件里,特定条件下会被激活,重现与物件相关的记忆。
元宵的灯火、老人的思念、空气中弥漫的团圆气息,恰好成了激活记忆能量的钥匙。这些灯笼承载了太多岁月,浸透了制作者的情感,在元宵夜的特殊磁场里,将深埋的记忆投射成了灯影。
“可这也太邪门了,”李婶擦了擦眼角,手里的荷花灯影又变成了老伴模模样,“昨晚我对着灯哭了半宿,总觉得他还在身边似的。”
“是好事啊。”陈晓明笑着说,“记忆能留下来,说明那些人、那些事,一直在心里没走。您看这灯影,不就是老爷子在跟您说‘我还记得’吗?”
他的话像颗定心丸,老人们脸上的忧虑渐渐散去。周伯摸着兔子灯,喃喃道:“我女儿要是还在,该有四十了……她小时候总吵着要兔绒灯,我嫌贵没给买,现在总算补上了。”
陈晓明帮着老人们调整灯笼的烛火——火焰太旺,记忆能量会过于躁动,灯影会失真;火焰太弱,能量又散不开,影象会模糊。他还教大家在灯笼底座刻上小小的“忆”字,用平衡之力加持,让记忆能量更稳定,既能清晰显现,又不会让人沉溺。
“这样一来,想看的时候就能看到,不想看了,吹灭蜡烛就行。”他演示着吹灭一盏灯,灯影里的老机床渐渐消失,“记忆是用来怀念的,不是用来困住自己的。”
夜色渐深,灯市的人越来越多。孩子们提着灯笼追逐打闹,年轻人举着手机给灯影拍照,老人们坐在榕树下,看着灯影里的往事,脸上带着微笑,不再有之前的惶恐。
李婶的荷花灯前围了不少人,大家看着灯影里执棋的老者,听李婶讲他们年轻时的故事:“他那会儿总说我棋艺臭,偏要天天跟我下,输了就耍赖,说不算数……”
王师傅的龙灯前,几个年轻人听得入迷,他指着灯影里的机床说:“这是粤海机床厂的老伙计,当年我们就是靠它,造出了第一台国产车床!”
周伯把兔子灯递给一个小姑娘:“拿着玩吧,我孙女说了,好东西要分享。这灯里啊,住着我家最疼的小公主。”
陈晓明站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幕幕,心里暖暖的。他想起陈小宇在南美发来的视频,当地的土着正在用篝火重现祖先的狩猎场景,火光里的影子与元宵灯影何其相似——无论种族、地域,人类表达思念、传承记忆的方式,原来如此相通。
午夜时分,烟花在江面绽放,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脸。老人们开始收拾灯笼,李婶吹灭荷花灯时,轻声说了句:“老头子,明年再陪我看灯啊。”灯影消失的瞬间,她似乎看到老者对她笑了笑。
陈晓明帮周伯把灯笼装进箱子,周伯突然说:“陈先生,我给您做了盏灯。”他从箱子底下拿出一盏简单的纸灯,上面没画任何图案,只在灯罩内侧写着“守”字。
“这灯没什么花样,”周伯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觉得,您这样的人,心里肯定也装着很多要守护的记忆吧?有这盏灯照着,就不会迷路了。”
陈晓明接过纸灯,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能感觉到里面蕴含的温暖能量——那是陌生人的善意,是对守护者的理解。他点燃蜡烛,灯光透过“守”字照出来,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影子,像个稳稳站立的人。
离开灯市时,珠江上的游船还在穿梭,灯笼的光映在江面上,随波荡漾。陈晓明提着纸灯,走在石板路上,灯影在身后跟着他,忽长忽短,像个沉默的伙伴。
路过“陈记凉茶铺”时,他看到门口挂着盏走马灯,是陈守义生前做的,灯影里是年轻的陈守义教小时候的陈晓明认草药的样子。陈晓明站在灯前看了很久,直到灯影里的画面变成父子俩相视而笑,才转身走进铺子里。
他泡了壶热茶,坐在竹椅上,看着窗外的灯火。远处的七星山在夜色中轮廓柔和,天枢峰顶的木棉树,应该在酝酿着春天的讯息。他知道,明年的元宵,还会有新的灯笼亮起,新的记忆浮现,而他会继续守护这些温暖的光,让岁月里的思念与眷恋,都能在灯火中,找到温柔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