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九没有立刻重新入定。
他维持着盘坐的姿势,背脊依旧挺直,但那双总是清冷无波、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虚妄的眸子,此刻却罕见地染上了一层迷离的色彩。
他望着那尊无声的佛像,目光却似乎没有焦点,穿透了金身,落到了某个遥远的、不愿触及的过去。
“宁肆意……”
这三个字,无声地在他唇齿间滚过。
仅仅是默念,心口处那早已被冰封的角落,竟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陌生的、酥麻的酸胀感。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他感到一阵心惊,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自我厌弃。
果然……还是动情了吗?
他以为自己早已将七情六欲连根斩断,以为在父亲离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经跟着死了,埋葬在了那场冰冷的雨里。
他选择遁入空门,用经卷、佛号、清规戒律筑起高高的围墙,将自己与一切可能带来痛苦的情感隔绝开来。
他以为这样就能安全。
可这个叫宁肆意的女人,就像一场毫无征兆的、蛮横的暴雨,不管不顾地冲垮了他精心构筑的堤坝。
她吵闹,她荒唐,她不怕死,她一次次地挑战他的底线,用那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硬生生在他冰封的世界里凿开了一道裂缝。
而更可怕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排斥。
甚至,在听到她那些不着调的话,看到她那些滑稽的举动时,那死寂的心湖,会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细微的涟漪。
这种失控的苗头,让他恐惧。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父亲临终前紧握着他的手、满眼不舍与痛苦的模样。
那种刻骨铭心的失去,那种被情感撕裂的剧痛,他此生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情感是毒药,是枷锁,是通往无边苦海的舟筏。
这是他用自己的童年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迷离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重新覆盖。
他转向佛堂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那个正在外面“兴风作浪”的女人。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更像是在质问自己,质问这无常的命运,又或是……质问那早已无法回应他的父亲:
“父亲……我还是……做不到吗?”
“摒弃情爱,断绝尘缘……为何如此难?”
“那样的感觉……真的太痛苦了。我不想……再尝一次。”
他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立誓。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的动荡。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那口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坚冰。
周身的气息重新变得冷硬、疏离,比之前更加决绝。
他重新阖上眼,捻动佛珠,诵经声再次响起,比以往更加急促,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所有不该有的念头,都在这声声佛号中碾碎、超度。
只是那捻着佛珠的指尖,用力到泛白,微微颤抖。
那青烟依旧袅袅,盘旋上升,却似乎再也无法恢复最初的笔直。
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宁肆意这边,走到半路才想起来她要给寺庙里的小和尚们改善伙食。
于是又拐弯去到了斋堂里。
晚饭做好后,小师傅们都过来挤着脑袋打饭。
宁肆意在斋堂忙活完,看着小和尚们吃得津津有味,心里正得意,一抬眼却发现那个固定的、最偏僻的角落位置空着。
“咦?那冰块今天又不吃饭了?”
宁肆意嘀咕着,“这可不行,饿瘦了,我看着都不忍心……关键是,饿坏了他哪还有力气跟我斗智斗勇、忍受我的‘骚扰’啊?”
虽然上次送饭被无情拒绝,但宁肆意深谙“脸皮厚吃个够”的道理,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她麻利地装好一份清淡的粥和小菜,再次朝着佛堂进发。
推开佛堂的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长明灯静静燃烧,蒲团上不见人影。
“奇怪,这个点儿不在佛堂,能在哪儿?”宁肆意挠挠头,忽然灵光一现,“对了!他睡觉的地方!”
她突然记起南京九有自己单独的住处,就在佛堂后面一处更僻静的地方。
她端着饭菜,熟门熟路地摸了过去。
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里面陈设极其简单,几乎称得上家徒四壁。
而那张硬板床上,南京九正躺着,似乎睡着了。
宁肆意放轻脚步,把饭菜放在屋内唯一一张小桌子上,心想:这家伙总算知道休息了?看来天天打坐也挺累人的嘛。
她本想放下饭菜就走,但鬼使神差地,又凑近了些,想再看看他的睡颜,上次没看够!
这一看,却让她吓了一跳!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她清晰地看到,南京九那张平日里白皙冷峻的脸,此刻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就连露在僧袍外的脖颈和耳根都红得厉害!
根本不用伸手去摸,那扑面而来的热气和他微蹙着眉头、似乎不太安稳的睡颜,都明确地告诉宁肆意。
他发烧了!而且烧得不轻!
“天呐!”宁肆意低呼一声,心里那点戏谑的心思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莫名的慌乱和……心疼?
这个看起来刀枪不入、冷硬如铁的男人,原来也是会生病的?
而且病起来,竟然有种脆弱的易碎感,跟他平日里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喂!南京九!醒醒!”她顾不上那么多,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触手一片滚烫!
南京九似乎被惊扰,眉头蹙得更紧,含糊地哼了一声,却没有醒过来,显然烧得有些意识模糊了。
宁肆意这下真的急了。
在这荒山野岭的寺庙里,发烧可不是小事!
“系统!系统!怎么办?他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她赶紧在心里呼叫外挂。
【检测到目标人物体温异常升高,约39.5度。建议物理降温,并尽快服用退烧药送往医院治疗。】
系统冷静地给出建议。
“药物?这破庙里哪有药啊!”宁肆意环顾这间除了床和桌子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屋子,心急如焚。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对,物理降温!她记得需要用湿毛巾敷额头,擦擦腋下什么的……
她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了,赶紧跑出去打来一盆凉水,又找来干净的布巾(幸好她之前改善生活买了不少)。
她现在想想就后悔,为什么改善生活的时候不买些药呢?为什么?
现在也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了。
她浸湿毛巾,拧得半干,小心翼翼地敷在南京九滚烫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似乎让他舒服了一些,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