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南那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田心中荡开了层层涟漪。
他脸上的慵懒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化为一丝复杂的怅惘，他端起石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某种翻腾的情绪。
“我的性格郑叔你知道，”李田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目光有些游离，“天生就不是能安稳下来的主儿。逛遍天下，看尽风景，尝遍美酒，固然是心中所愿。但这问心境的契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找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感觉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难以捅破。”
郑南精悍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岁月，看到李田内心最深处的症结。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你……还没从当年那一战里走出来吗？”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虽说，你的父亲……‘花剑仙’李潇，他自己也未能真正走出来。从问心境跌落至龙象，这其中的滋味……”
“夏元秋”三个字从郑南口中吐出，如同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击中了李田。
李田整个人猛地一颤，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轻响，捏得指节发白。
他的眼神骤然失去了焦点，恍惚间，被拉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阳光刺眼、却让他感到无比寒冷的午后……
那时的李田，还不是如今名动江湖的“花剑仙”之子，更不是什么龙象境巅峰的剑客。
他只是天国都城一个声名在外的纨绔子弟，仗着家世显赫，父亲是名满天下的问心境强者，终日流连于酒肆勾栏，斗鸡走马，挥金如土，对武道一途毫无兴趣，只觉得那是粗鄙武夫所为。
直到那一天。
一场举世瞩目的对决，在都城外的雁荡山举行。
对决的双方，一位是他的父亲，如日中天的“花剑仙”李潇，问心境强者，剑法通神，被誉为最有希望挑战天下第一的存在。
另一位，则是当时已然声名鹊起，以一双肉掌横推八方，同样踏入问心境的——夏元秋！
那一战，吸引了无数武林豪杰围观。年少轻狂的李田，也被一群狐朋狗友怂恿着，前去看热闹，心里想的不过是父亲定然能轻松取胜，他正好借此在朋友面前炫耀一番。
他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山巅之上，那两个如同神魔般的身影。
父亲李潇，剑出如虹，《花间剑意》施展到极致，漫天剑气如同繁花绽放，绚烂夺目，又暗藏无尽杀机，仿佛要将整个雁荡山都化作他的花海剑域。
每一剑都精妙绝伦，蕴含着他对武道的至高理解。
而那位名叫夏元秋的青衫客，身形并不算魁梧，面对那足以撕裂苍穹的璀璨剑光，他只是平静地站着，然后……出手！
没有兵器，只有那一双看似普通的手掌。
掌风起处，如同混沌初开，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碾压一切的霸道意志。
任凭父亲的剑法如何变幻，如何灵巧，如何生生不息，那双肉掌总能以最直接、最蛮横、也最有效的方式，或拍、或按、或抓、或引，将漫天剑花一一碾碎、引偏、化解！
三百招！
两人激战三百招，剑气掌风将整个山巅削平了数尺，观战之人无不心神摇曳，叹为观止。
李田最初的不以为然，早已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无以复加。
他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武道巅峰的较量是何等的惊心动魄，何等的……令人绝望。
就在第三百零一招上。
父亲李潇倾尽全力，使出了《花间剑意》中最强的一式，人剑合一，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惊鸿，直刺夏元秋中宫！
那一剑的风采，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李田脑海，是他此生见过最绚烂、最决绝的一剑。
然而，夏元秋面对这必杀一剑，不退反进，右手五指成爪，掌心之中仿佛有混沌气流旋转，竟不闪不避，直接抓向了那凝聚了父亲毕生修为的剑尖！
“咔嚓——！”
一声清脆却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响彻了整个雁荡山，也击碎了李田所有的骄傲与幻想。
他清晰地看到，父亲那柄伴随多年、吹毛断发的名剑“花影”，竟被夏元秋徒手，硬生生从中抓断！
剑尖崩飞，插入远处的岩石之中。
父亲李潇如遭雷击，身形剧震，踉跄后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一口鲜血猛地喷出，周身那浩瀚如海问心境气息，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飞速萎靡、跌落……
败了。
天下闻名的“花剑仙”，败了。
而且败得如此彻底，连佩剑都被人生生折断。
那一刻，李田感觉不到周围的惊呼，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只看到父亲佝偻下去的背影，以及夏元秋那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身影。
那座名为“夏元秋”的大山，在那一天，以一种无比残酷和直接的方式，轰然压在了年仅十几岁的李田心上，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以往所依仗的家世、财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多么的可笑和不堪一击。
也就是从那天起，李田扔掉了手中的骰子，遣散了身边的狐朋狗友，第一次主动拿起了剑。
他发誓要练武，要变得强大，要超越那个男人，要为父亲……找回失去的尊严。
然而，那座大山太沉重了。夏元秋那徒手断剑、碾压一切的无敌身影，成了他武道之路上最大的心魔。
他天赋极高，继承父亲的《花间剑意》青出于蓝，三十岁便踏入龙象境，堪称奇才。
可每当他试图冲击问心境时，脑海中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当年雁荡山巅的那一幕，那座大山便轰然压下，让他心神动摇，难以凝聚那至关重要的“问心”之意。
而他的父亲李潇，自那一战后，剑心受损，境界竟从问心境生生跌落回龙象境，虽然剑法境界仍在，但内力修为和生命本源都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
也因此，在后来评定龙榜时，这位曾经的问心境强者，只能屈居第十五名，令人扼腕叹息。
几十年了……
这一幕，依旧如同昨日。
“呼……” 李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中几十年的闷气都吐出来。
他眼神重新聚焦，看向对面静静等待的郑南，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洒脱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带着难以抹去的苦涩。
“过去了，郑叔。” 他声音有些沙哑，“都过去了。”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思绪，随后，眼神中渐渐焕发出一种新的光彩，那是一种看到了希望和未来的光芒。
“现在嘛，” 李田的语气轻松了些，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小子，陪着他到处走走看看。”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看到了那个正在南都屋顶上肆意奔跑的白色身影，嘴角勾起一抹真正的、带着期待的笑意。
“说起来，和这小子相处这段时间，看着他……看着他那种纯粹到极致的武道之心，看着他那种仿佛能打破一切常理的天赋和成长速度……不知怎么，我这沉寂多年的心，好像又重新燃起了点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坚定，眼中闪烁着久违的锐气：“我好像……又看到了冲击问心境的希望。甚至……”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笃定：
“我仿佛看到了，日后……天下第一的希望。”
后院之中，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吹过兵器架，带起的细微金属嗡鸣声。
郑南看着李田眼中那重新点燃的火焰，看着他提到“那小子”时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神采，这位见惯了风浪的龙榜第十，心中也是微微震动。